獲得第66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金熊獎的紀錄片《海上火焰》,它所展現(xiàn)的視閾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政治歷史的范疇,而是回到對“人”本體常態(tài)的探索。
我們常常喜歡把電影政治化、隱喻化,認為那樣比較高級,意義比較深遠??墒峭谶@般無休止的討論中,卻好像遺忘了紀錄片也好、劇情片也好,它們本身的意義,首先就是呈現(xiàn)多元的群體或個體日常,對這種日常做最關(guān)乎“人”本體的思考,而不是冠以所謂“政治正確”的噱頭。
連續(xù)兩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都頒給了以名人傳奇一生反應美國議題的影片,如剛剛獲獎的《辛普森:美國制造》,就運用大量檔案資料,將美國的著名橄欖球運動員辛普森殺人案事件搬上熒幕,借由對辛普森的一生,對美國視野下種族和名人的話題進行了探討。去年的奧斯卡最佳紀錄片也同樣由人物傳記式影片《艾米》摘得,該影片中公開了部分爵士女歌手艾米的生前私人影像。
這讓人不得不發(fā)問,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真的是最佳紀錄片嗎?還是在基于美國本土獎項之上,一場地緣政治強勢籠罩下的優(yōu)勝者?紀錄片最終要做的,究竟是對當下全球多元化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記錄,還是成為一段歷史的定奪者?
《海上火焰》無論是從它的敘事題材,還是拍攝方式上,都是一部極具爭議的影片。事實上,它講述的不過是一個小島上的兩種日常。島上人平靜如水的樸素生活,海上難民掙扎的求生狀態(tài)。整部影片是這兩種日常碎片化后的重新拼接,呈現(xiàn)出畢加索畫風般的沖擊感。觀眾游走在這兩種日常里,通過共處空間的空鏡頭實現(xiàn)故事轉(zhuǎn)換,島上男孩瑣屑天真、甚至有點無聊的生活片段閃現(xiàn)后,接踵而至的則是難民們絕望、無助的臉。這種視覺與情感上的沖擊所產(chǎn)生的張力,讓人很難相信在這座蘭佩杜薩島,同時存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被迫做我最恨的事情,尸檢?!?/p>
小男孩薩穆埃萊長的結(jié)實健壯,喜歡玩彈弓,沒事時雙手交叉、伸向天空做出開動機關(guān)槍的模樣。他爬樹、劃船、破壞仙人掌、逗鳥、讀英文課本??闪硗庖环矫妫殖尸F(xiàn)出一種孩童中罕見的焦慮,無論是在檢查眼睛,還是向醫(yī)生描述自己呼吸上的問題時,他像一個小大人似的,滔滔不絕地用大量精準的形容詞來表達自己的身體狀況。薩穆埃萊極其配合醫(yī)生的檢查,認真地反饋測試視力時他所看到的字母,一口一口用力地深呼吸,以便讓醫(yī)生查處出呼吸困難的原因。
“你有點焦慮,你老是覺得自己得了什么病,但事實上沒有什么問題。”醫(yī)生耐心的向男孩解釋,但男孩依然堅持問到,“你就不能做點什么嗎?”
更多精彩:
探訪湖南醴陵“算命一條街”
河南古鎮(zhèn)數(shù)十萬人趕火神廟會
寶貝,倆
當場景迅速切換到了塞滿難民、飄蕩在大海上的船只上。瘦削、黝黑、沒有任何生氣的人們對著鏡頭寥寥無言,沉默之中時間近乎靜止,流露出絕望的意味。即便被問到船艙情況的時候,年輕的難民也只是支支吾吾、反復地說那幾句,“人很多,里面非常熱,非常非常熱。”
“當我在岸上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候,數(shù)不盡的人,數(shù)不盡成百上千的女人和孩子,奇形怪狀地躺著,尤其是艙門處的,他們在海上漂流了七天,他們脫水嚴重,營養(yǎng)不良,筋疲力盡……但是幫助他們是人類的天職,我們成功的時候,是歡欣鼓舞的……有時也很不幸,我不得不見證這些不幸的事發(fā)生……在這些情況下,我被迫做我最恨的事情,尸檢?!?
“……好多同事對我說,你見過太多太多尸體,應該習慣了。其實事實截然相反,你怎么可能習慣見到死孩子和在沉船上分娩的孕婦呢。要知道,臍帶尚未剪斷,你就這樣一股腦把他們都扔進尸帶、棺材,還要切取樣本,切下手指、肋骨,切下孩子的耳朵,在死后羞辱一具尸體嗎?這一切不能說不讓人感到懊惱,像心地中央被掏了一個大洞。這讓你睜眼閉眼都是他們。我每日每夜感受著這些夢魘,每日每夜?!?/p>
醫(yī)生低著頭,黯然地說出了這大段地獨白。無奈而憂傷。
這一場沒有顏色、沒有聲音的海上火焰
也許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歐洲難民只是屢屢存在于新聞報道中的詞眼,偶爾一兩張極具視覺沖擊力照片在社交網(wǎng)絡上傳開來后,會經(jīng)歷一段短暫的話題發(fā)酵。對于這群從利比亞、敘利亞等中東、北非地區(qū)涌入歐洲各國的難民的生存狀況和當?shù)卣媾R問題的嚴峻性,《海上火焰》做了最直觀的記錄。
“這是我的證詞,我們不在生活在尼日利亞了,許多人瀕死,還有人被炸的面目全非。我們被炸彈襲擊,所以我們離開了尼日利亞。我們跑進了沙漠,跑進了撒哈拉大沙漠,然后又死掉了很多人……所以我們逃到了利比亞,一座伊斯蘭教城市,那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們仰天長嘯,我們該怎么辦,山巒不是棲息之地,人們嫌貧愛富,我們漂流到大海,許多同伴去世了,他們消失在波浪的頂端,一輛裝滿90個人的船,只有三十人可以幸存,剩下的塵歸塵,土歸土……”
相較于醫(yī)生隱忍的獨白,這位黑人難民的幾乎是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了。他閉著眼睛,神情痛苦,激動不已,字字鏗鏘有力。他是幸存者,漂流到這片安全的海域、卻依然無處可去的幸存者。
而小島上,男孩薩穆埃萊坐在掛著白色窗簾的窗邊,窗外雷聲轟鳴,祖母一邊做著手上的針線活,一邊說著二戰(zhàn)時附近海域的軍艦向海面發(fā)射火箭,漁民們夜里不再出海打漁的往事。祖孫兩的對話里,將此時的雷聲與彼時的火箭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就好像海上的火焰,大海會變成紅色?!?/p>
電影前半部分關(guān)于難民的大多數(shù)鏡頭都泡在黑暗里。船只在黑夜里行駛,呼救臺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求救信號;搜救人員在夜里進行難民轉(zhuǎn)移和檢查,難民在昏暗的房間里進行祈禱、低音歌唱;借著房屋的些許燈光組織足球比賽,合聲唱起啦啦歌,歡樂極了。
而影片的最后,導演仿佛面對這悲慘的現(xiàn)實,也繳械投降,不再做任何場景的構(gòu)思和情感的表露了。他的鏡頭直接深入白天海面上的搜救工作現(xiàn)場。船上一具又一具呼吸沉重、瀕臨死亡的身體疊在一起,他們躺在甲板上,有一些身體還在輕微地抽搐,臉龐因為太瘦而顯得眼睛大而空,他們睜著眼睛絕望地看著天空。穿著白色連體服的搜救人員拍打著好像已經(jīng)不再有生命體征的難民的臉。一位眼部受傷的難民留下了紅色的眼淚。他們絕望地哭泣,呆滯地沉默。搜救現(xiàn)場的近景和遼闊大海的遠景交錯呈現(xiàn),鏡頭又轉(zhuǎn)向了正在被轉(zhuǎn)移的尸袋。重現(xiàn)著之前醫(yī)生的獨白,夢魘一般的現(xiàn)實。
這是二戰(zhàn)之后,蘭佩杜薩島附近海域經(jīng)歷的又一場沒有顏色、沒有聲音的火焰。
同一個世界,不同的夢想
網(wǎng)絡上流傳著一句雞湯,“世界上,真的有人在過著你想要的生活?!蓖瑯?,這句話的另一面也常常被人們忽略——“世界上,真的有人在過著你想不到的生活。”
蘭佩杜薩島上的男孩無法想象離他不遠處的大海上飄蕩著一個地獄般的空間,他擔心自己弱視的眼睛恢復程度,擔心自己的過敏反應,擔心自己身體生病。而從中東、北非逃亡的難民,時時刻刻面臨著死亡的要挾。普通觀眾看到男孩和他的家人的生活,或許會感到冗長無聊,偶爾被男孩稚嫩的舉動忍俊不禁,而被難民的鏡頭所震撼,所擊中。
影片《海上火焰》終于給了我們這樣一個“對看”的機會,平行剪輯的手法不斷地在提示著觀眾,他們同時存在。當我們的日常被太多的形式化標簽、新聞字眼、甚至“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這種標語式的理想所麻醉時,《海上火焰》給予觀眾最直接的答案——歐洲難民是什么樣的情況?難民危機意味著什么?以及我們所以為的日常,絕非是所有人的日常。
男孩薩穆埃萊再一次舉起雙臂,對著大海的遠方做出了開槍的動作。影片就這樣結(jié)束了。沒有故事,沒有劇情,從頭到尾只是浮光掠影式的片段截取、連接。在我看來,《海上火焰》像極了解構(gòu)主義的作品,打破、重組、融合,伴隨著視覺性沖擊后的意識流出。這不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影片,更像是一副值得你長久駐足的畫作。在這長久的注視中,剝落了蘭佩杜薩島作為接收難民的“前線”身份,瓦解了歐洲難民所謂危機所謂歷史遺留問題的爭論,打破了往常觀眾對于觀看以弱勢群體為主題的紀錄片時,極為強勢且難以自知的上帝視角。散亂流動著的畫面將每一個過著平淡無奇生活的“個體”代入其中,直接對看平行空間里另外一群人的生死、掙扎、絕望、無助。
生活永遠都不是我們所看到的模樣,難民就在我們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