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率六十萬大軍南侵，十一月，便包圍了淮北重鎮(zhèn)彭城。和之前“所過郡縣，赤地?zé)o余”情形不同，北魏沒有立刻攻城，而是遣使前來，炫耀示威。
曾主管過外交事務(wù)、擔(dān)任彭城使者的張暢和北魏使者李孝伯往來機(jī)鋒，互不相讓，談笑之間，損人扎心，叫當(dāng)時圍觀之人大飽了一頓眼福耳福。
南北朝那會兒，外交可不容易。
雙方都覺得自己是正統(tǒng)，互相很是看不起。所以出兵打人家，雙方都覺得自己是“興義兵”，理直氣壯。一旦有機(jī)會交鋒，還不得爭個你死我活？戰(zhàn)場上是短兵相接，生死搏命，外交場中，就是唇槍舌戰(zhàn)，針鋒相對了。
（清）張廷彥《平定烏什戰(zhàn)圖》局部。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但這爭鋒，也有講究。語言太犀利，說不定哪天對方就率鐵騎大軍壓境了；可一味迎合，豈不失我大國氣度，丟了面子？因此說幾分話，存幾分意思，給對方幾分臉面，無一處不講究，對說話的人要求很高。
一來，得胸有辭藻，博學(xué)多才。所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諸子百家，經(jīng)傳文史，詩歌藝術(shù)……知識面越廣越好。但光有才學(xué)還不夠。有些人滿腹詩書，可惜拙于口舌，很難流利表達(dá)自己的意思，或者思維不夠敏銳，在外交場上，不能應(yīng)答、不能很快應(yīng)答、回答不得體，自己沒面子事小，更重要的是會讓國家遭受侮辱、喪失尊嚴(yán)。所以對說話人而言，思維敏捷、伶俐巧辯不可或缺。然而，這還是不夠。你還得聲音洪亮。
要求可真多！說完了嗎？
還有一條重要指標(biāo)——你得儀表堂堂。
滿腹詩書、機(jī)敏善辯，都是開口之后人家才知道的事兒，容貌舉止，可是一眼就能看到的東西。你內(nèi)在再出色，人看上去不挺拔，少威儀，甚至有些病懨懨的，難免備受輕視。更何況魏晉南北朝那個年代，人們極其看重容貌舉止。一本《世說新語》，專門有一章講容止，什么“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都是望之心悅的美郎君。
又要外在，又要內(nèi)秀，一般人可做不了出使的事。派誰出使、溝通，國家也相當(dāng)謹(jǐn)慎。譬如北朝出使的，基本是漢族的頂尖四姓，清河崔、博陵崔、范陽盧、趙郡李、滎陽鄭；而南朝因為軍事勢力略遜北方，往往把文化當(dāng)做外交強(qiáng)盾，選擇的人才，不是才學(xué)風(fēng)神頂尖、名重一時的俊杰，就是出身世家的門閥子弟。
而出身吳郡張氏的張暢，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張氏據(jù)說出自姬姓，是黃帝正兒八經(jīng)的嫡姓子孫；祖上還有個鼎鼎大名的人物，漢代留侯張子房（即張良）。
孫吳時期，吳郡張氏已成江東大族，有“吳四姓，張文、朱武、陸忠、顧厚”之稱，但因為種種原因，吳郡張氏和其他三族比起來，在當(dāng)?shù)孛浅?，政治上的參與度卻不高，史書關(guān)于他們的記載也不多。
步入南朝后，因為支持宋武帝劉裕代晉，吳郡張氏開始在廟堂上崛起。不但在朝中舉足輕重，任五品以上官員的，名列第四，僅次于瑯琊王氏、陳郡謝氏和吳興沈氏，甚至劉宋一朝，人數(shù)遠(yuǎn)超陳郡謝氏和吳興沈氏。族中子弟更是多才多藝，能清談、擅音樂、懂書法、善文辭、通學(xué)術(shù)……人才輩出。
因為這樣，李孝伯看到來人是張暢，便笑：“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庇仲澦恰澳贤粮嗔骸保沂里@赫。
不過，張暢能勝任外交人選，并不僅僅因為他的家世和才華，還和吳郡張氏歷來傳承的家學(xué)有關(guān)。盡管魏晉玄學(xué)興盛，吳郡張氏也出了很多頂尖的談玄人物，但吳郡張氏沒有一味清談、任誕。恰恰相反，無論政局如何變化，族中子弟都恪守儒家禮法，尤重孝悌。
《張曹掾像》（張翰半身像）
譬如號稱頗具名士風(fēng)流的張翰，“性至孝”，母親去世時，因太過哀傷而形容消瘦。張氏其他子弟，有人母親生病，年僅十一歲，便徹夜照顧母親，衣不解帶；有人因父親患有糖尿病，自己親自結(jié)網(wǎng)，保證父親早晚都能吃到新鮮的魚（《陳書·列傳第二十六·孝行·張昭傳》）；有人在父親性命不保時挺身而出，被殺先亡（《梁書·卷第十六·列傳第十·張稷傳》）；甚至還有人，因父母去世而哀痛至死（《宋書·卷四十六·列傳第六·張敷傳》）。
待長輩如此，對平輩或后輩，子弟之間也很友愛。拿張暢自己來說，弟弟被瘋狗咬傷，大夫開了個方，說要吃癩蛤蟆。這算什么醫(yī)方？弟弟皺眉，筷子在蛤蟆肉上來回?fù)?，就是不肯下嘴?
張暢笑：“蛤蟆肉也是肉，怕什么！哥哥先吃給你看?！币贿呎f，一邊夾起一塊蛤蟆肉送進(jìn)嘴，慢條斯理吞下肚，看著弟弟微微笑，半點異常也沒有。弟弟這才動筷，不多久傷口就好全了。
（清）余穉《端陽景圖》局部。來源/故宮博物院
所以，吳郡張氏貌似受風(fēng)氣影響，擅長言語談玄，但其家風(fēng)根本，依然是以儒學(xué)為重。也因此，張氏族人多次參與朝廷修訂儒學(xué)禮儀之事，在外交場上應(yīng)該如何進(jìn)退，自然洞察于心。而張暢在彭城外交場上的表現(xiàn)，“隨宜應(yīng)答，吐屬如流，音韻詳雅，風(fēng)儀華潤”，正是吳郡張氏這種家風(fēng)的體現(xiàn)，叫李孝伯等北人忍不住贊嘆欣賞。
不過，作為拓跋燾的心腹，李孝伯“風(fēng)容閑雅，應(yīng)答如流”，也讓張暢等南人擊節(jié)不已。兩人貌似不相仲伯，但考慮到拓跋燾兵臨城下的險境，某種程度上說，張暢的表現(xiàn)要更勝一籌。所以后來歷史學(xué)家胡三省評說此事，說“兵交，使在其間。史言行人善于辭令，亦足以增國威”，正是這個意思。
后人論史，姑且不提，就當(dāng)時而言，因為這次出色表現(xiàn)，朝廷把張暢視為抵抗北魏的主將。北魏再次聲稱要攻打襄陽的時候，宋文帝還打算任命張暢為南郡太守，輔佐備戰(zhàn)。雖然沒能施行，但也可以窺見朝廷對張暢的重視程度。只是有時候，被重視也意味著災(zāi)難的開始。
元嘉三十年（453），太子劉劭犯上弒君。南譙王劉義宣起兵，任命張暢為主將。張暢形容哀戚，但音姿依然挺拔，為國發(fā)聲，字句鏗鏘，很多人都被他激勵，愿意豁命隨他討逆。不多久，叛亂平息，孝武帝劉駿即位。
而這時候，猜忌頓起。張暢追隨的劉義宣，久任荊州刺史一職，但因為荊州是上游重鎮(zhèn)，六朝很多地方叛亂，都是從荊州而起，所以劉駿不想讓劉義宣再任此職，打算將他內(nèi)調(diào)為丞相、揚州刺史。但劉義宣在荊州經(jīng)營十年，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因此打算起兵。張暢名望非常，自然成為劉義宣想拉攏的對象之一。
但劉義宣沒想到的是，此話一說，張暢非但不肯，還讓門生趕緊出發(fā)，跟朝廷報告劉義宣造反一事。如此不識時務(wù)，劉義宣能忍？
區(qū)區(qū)一個張暢，的確有才華、有謀略、有高名，但這世界上有才華、有謀略、有高名的，豈止他張暢一人！氣恨至極，劉義宣打算殺他了事。幸好有人作保，苦勸劉義宣，張暢才勉強(qiáng)逃過一劫。
事后，雙方心知肚明對彼此的防備，表面上卻要交好。劉義宣給張暢升了官兒，張暢也不再推辭，只是升官兒之后，每天學(xué)那魏晉風(fēng)流的始祖阮籍，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問他什么東西，都是一問三不知，想借此免禍。
可惜的是，戰(zhàn)事迸發(fā)，張暢終究免不了禍。戰(zhàn)亂之中，他顛沛流離，四處逃竄，甚至屢遭搶劫，連身上的衣服都被搶個精光，只好草草找些破敗衣服披在身上，形容十分不堪。
（明）吳偉《流民圖》局部。來源/大英博物館
后來，劉義宣造反，張暢誓不與亂臣賊子共處。因他有這份赤膽忠心，抵達(dá)朝廷后，雖然有在劉義宣府上做官的經(jīng)歷，下獄被審，但很快就被放了出來，官復(fù)原職。
有人看不慣他這份“幸運”，出言諷刺：“張暢這個人，可真是個奇才！和劉義宣一起做亂臣賊子，沒獲罪就算了，居然還能加官進(jìn)爵?！边七谱欤皣K嘖，一般人，一般人可做不到這點?！?
肝膽忠心，未曾負(fù)國，憑什么要受這委屈？張暢拿出對陣?yán)钚⒉畷r的牙尖利齒，反唇相譏：“也不知道是誰，太子作亂時，阿諛奉承，出將為相；眼見太子大勢已去，便又立刻做了那墻頭草，轉(zhuǎn)投正道了！”叫那人頓時面紅耳赤，尷尷尬尬地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最后還是皇帝親自出來打圓場，兩人才就此作罷。
他不會隨意被外界環(huán)境影響，也不會特別在意外界的評價。譬如最初擔(dān)任太守徐佩之主簿，后來徐佩之犯事被殺，張暢換上喪服，馳馬奔喪，根本不怕惹禍上身。而臨終前，因為喜愛自己的侄兒張輯，他留下遺命，要和張輯合葬，引來諸多非議一事，張暢也不管。
然而對公事，張暢一生，正如史官評價：“虜兵深入，仁者有勇。”俯仰無愧于家國天下，因此贊譽毀譽，于他而言，無甚所謂，無甚畏懼。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