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璀璨的中國詩歌史上,山水田園派詩歌,總是以一種小而美的清新淡雅,圈粉無數(shù),像早期的陶淵明和謝靈運,陶淵明雖擅寫山水,但陶詩中無論是對田間野夫還是對稚子兒童,都飽含著一份儒者的仁愛,謝靈運則是純粹寫景,但在每一首詩的末尾,總不忘寫出一句哲理。
到唐朝,山水田園派詩歌更加成熟,我們常說王維、孟浩然是唐朝山水田園詩歌的代表人物,其實不然,王孟是盛唐山水田園派的代表詩人,中晚唐時期,又有韋應(yīng)物、柳宗元接過了接力棒,繼續(xù)將山水田園詩派發(fā)揚光大。
這四位偉大的詩人,同屬山水田園派,彼此之間又有何異同之處呢?
王維
蘇東坡曾贊王維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說王維的詩美如畫并不夸張,一幅山水畫好不好,在于畫家能不能把景物的性質(zhì)、特色、細節(jié)掌握好,并表現(xiàn)出來,同理,一首山水詩好不好,在于詩人能不能在有限的詩句中,把景物的性質(zhì)、特色、細節(jié)描述出來。
《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如這首《鳥鳴澗》,開頭就寫到花落,一般來說,在詩詞中,落花使人想到春天的消逝,進而聯(lián)想到生命的消亡,如李后主說“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代表著一種哀傷。
但王維這首詩就不一樣,“人閑桂花落”沒有給人一絲哀愁,反而讓人覺得閑適幽靜,因為人閑——他的內(nèi)心本來就是平靜的,在悠閑靜謐的時候,一陣春風(fēng)吹過、幾聲鳥鳴傳來,桂花瓣瓣飄落,這不是憂愁,是歲月靜好。
接著夜靜春山空,山為什么空?因為夜深了,山中沒有行人。很自然地,月光灑在山中,月光本來是靜謐的,但因為夜太靜、山太空,所以原本靜謐的月光都有一種動感,驚醒了沉睡的鳥兒,鳥鳴聲在夜晚的春山中回蕩。
在這樣的動靜結(jié)合中,我們很容易就感受到王維詩中的閑適和安靜,更能體會到大自然在他筆下的微妙變化,讓人感受到一種禪意。
這就是王維的特點,他以禪入詩,以感覺取勝,一切美好與哀愁,都在剎那間。
孟浩然
孟浩然是一個天生的隱者,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就在鹿門山過著隱居的生活,這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跟時局有關(guān),先是武則天稱帝,后有韋后弄權(quán),朝局黨派紛爭,《論語》云:“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孟浩然不為一己私利去做官,這是他的高潔之處。
后來玄宗繼位,朝局清明,萬國來朝,稱為盛世,《論語》云:“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皇帝圣明,國家富強,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就應(yīng)該出仕為官;另一個原因是,他家貧親老,不但窮,母親也老了,孟浩然再不求官,就真的活不下去了;第三個原因是,此時孟浩然人到中年,再不做點什么,這一生的意義又在哪里呢?
所以讀孟浩然的詩,一定要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背景,在內(nèi)容上,可以分為3個階段:
第一階段:早年隱居生活,如《夜歸鹿門山歌》: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山寺鐘鳴、渡口碼頭、漁船劃動、余亦乘舟,這是多么純粹而美好的景物,寄情在這樣的山水中,孟浩然真正獲得了隱者的愉悅。
第二階段:中年求仕,最著名的就是這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前四句寫“望洞庭湖”,作為山水田園派詩人,這是孟浩然的拿手絕活,不用多說,后四句寫“贈張丞相”,如今國家一片繁榮,我還“端居”著混日子,豈不是愧對這個圣明的時代?所以“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孟浩然對出仕做官的渴望,表露無遺。
第三階段:晚年求仕失敗后的迷惘,如這首《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
春去秋來,夏去冬來,古去今來,人生也是一樣,小孩子長大了,大人變老了,老人去世了,來去匆匆的幾句詩,就寫出了人間滄桑,古今循環(huán),古代的賢人都已不在,可是后人為他立的碑還在,而我孟浩然呢?想起自己一事無成,只能淚沾襟了。
這就是孟浩然,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感悟和風(fēng)格,他寄情山水,有感動,也有落寞。
韋應(yīng)物
韋應(yīng)物大約是個天才詩人,他出身貴胄,少年時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紈绔子弟,他自己都說:“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逢楊開府》。唐朝時愛用漢武帝比唐玄宗,所以這里的武皇帝是指唐玄宗,意思很明了,就是仗著上面有人,為所欲為,大字不識一個,白天賭錢夜晚嫖妓,結(jié)果皇帝死了,他就悲劇了。這時候突然醒悟,開始學(xué)寫詩:“讀書事已晚,把筆學(xué)題詩”。
就這樣一個人,居然成了唐朝著名詩人,這找誰說理去。
由于韋應(yīng)物讀書晚,沒有從小接受系統(tǒng)教育,所以在詩歌上,他也進行過許多嘗試,古體詩、近體詩、樂府詩、歌行體,各種體裁他都能寫,頗為諷刺的是,他許多詩篇中,著力于反映民間疾苦,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那些疾苦的人民,就是曾經(jīng)被他欺辱過的人。
他作《夏冰歌》,致力于反映采冰人的艱苦,寫道:“當(dāng)念闌干鑿者苦,臘月深井汗如雨”,這些冰采去干嘛呢——“九天含露未銷鑠,閶闔初開賜貴人”;又有一首《采玉行》,是描寫采玉人的生活艱苦:“獨婦餉糧還,哀哀舍南哭”。
這些詩歌,對后來的白居易、李賀等詩人都有很深的影響,白居易寫過許多反映民間疾苦的詩,還曾贊美韋莊“今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而李賀作《老夫采玉歌》寫道:“老夫饑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則是明顯受到了韋應(yīng)物《采玉行》的影響。
韋應(yīng)物各種詩體都能寫,但在蘇軾眼中,最好的還是五言詩,蘇軾說:“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白居易的詩雖然長短篇都有,數(shù)量也很巨大,然而我只愛韋應(yīng)物的五言詩。
但在今天的讀者心中,韋應(yīng)物最著名的,當(dāng)屬這首七言詩:
《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首詩真是絕色!大自然的絕色!
幽草、山澗、黃鸝、深樹、春潮、晚雨,在這些景物之中,在那個沒人留意的山野渡口,橫著一只小船。他啥也沒寫,只是把這些大自然的景物“拼湊”起來,用審美過程中最初的一層感受,就寫出了這樣一首嫻靜高遠的佳作。
柳宗元
柳宗元是寂寞的。
柳宗元寫景,擅寫外表,最直觀地寫山水田園的美好形象,這一點上,他是受了謝靈運的影響,元好問評價柳宗元詩就說:“謝客風(fēng)容映古今,發(fā)源誰似柳州深”。但在這層外表的“風(fēng)容”之下,又隱藏著一種寂寞,元好問接著說:“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dāng)年寂寞心”。
朱弦一拂就是彈琴,伯牙子期,通過琴聲就能懂得內(nèi)心的感情,所謂知音,而謝靈運和柳宗元,恰巧缺少知音,沒有人能懂他,所以是寂寞心。
柳宗元是痛苦的。
柳宗元出身河?xùn)|柳氏,與河?xùn)|薛氏、河?xùn)|裴氏并稱“河?xùn)|三著姓”,他母親范陽盧氏,也是唐朝大族,祖上時代為官,但到了柳宗元這一代,家道有些中落,所以當(dāng)時振興家族的重擔(dān),都壓在柳宗元一個人肩上,連韓愈為他寫墓志銘的時候,都寫道:“眾謂:柳氏有子也。”《劉子厚墓志銘》。
所以柳宗元也確實鉚足了勁兒要干出一番事業(yè)。
可是,以王叔文為首,以柳宗元、劉禹錫等八人為中堅力量,發(fā)起的永貞革新,卻失敗了。王叔文被殺,其他八人被貶,是為八司馬。所謂司馬,就是刺史下面的屬官,沒有實權(quán),柳宗元的主張無法表達。
后來被召回,本以為又能施展抱負了,沒幾天卻又被貶到更遠的柳州。
柳宗元是掙扎的。
從第一次被貶起,柳宗元就開始為自己尋找解脫方法。其實解脫的方法有很多,有些人借酒消愁,有些人隱居避世,有些人寄情山水。選擇寄情山水的人也很多,像蘇軾,他能竹杖芒鞋輕勝馬,也能江海寄余生,但蘇軾寄情山水,是真正的超然曠達,他甚至能在被貶的路上,在山水之中,建立起自己的哲學(xué),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
柳宗元卻做不到,他故意把自己的寫得很灑脫,把山水寫得美到極致,但在最后,總會在家人的期盼中,自己的抱負中,苦苦掙扎,倒也不是自欺欺人,因為柳宗元自己也知道,再美的山水,對于他而言都是暫時的,所以在跟朋友的書信中,他寫道:
“時到幽樹好時,暫得一笑,已不復(fù)樂?!薄杜c李翰林建書》
他寄情山水,遇到好山好水好樹好石,也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但這種開心非常短暫,很快又會被陰霾掩蓋,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在山水中得到的快樂與安慰,都是片刻的。
大概也只有柳宗元這種性格,才能寫出千萬孤獨吧——《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千山萬徑,人鳥絕跡,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一個漁翁獨釣寒江。有寂寞,有痛苦,有掙扎,有不甘,他想要不屈,卻又無能為力。
好在,柳宗元被貶柳州時,柳州尚未開化,幾乎還處于“原始”狀態(tài),柳宗元作為柳州刺史,為當(dāng)?shù)厝藥チ私逃臀拿?,后來柳州人民為了紀(jì)念他,為他塑像建祠,世人也稱他“柳柳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柳宗元在柳州的功績,又何嘗不是實現(xiàn)了他的抱負呢?
王孟韋柳,唐朝山水田園派的四個代表詩人,他們都寄情山水,卻又因各自際遇和性格的差異,表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山水風(fēng)格,王維在山水中參禪悟道,孟浩然在山水中感動落寞,韋應(yīng)物在山水中心系天下,柳宗元在山水中尋求解脫。
在山水詩中,沒有李白的浪漫飛揚,沒有杜甫的厚重深沉,但他們卻用各自的人生感悟,為后世展現(xiàn)了最多彩的山水田園,把大自然的每一分絕色,定格在一篇篇絕美的詩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