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父母常喜歡教小孩背誦唐詩宋詞,外國人不大理解--孩子這么小,能懂得古人寫的詩詞嗎?
外國人稱莎士比亞、歌德、雨果等文豪為詩人,中國人也往往奇怪--他們不是寫戲?qū)懶≌f的嗎?
這兩個現(xiàn)象仿佛并不相干,卻都關系到同一個文化差異,具體地說,是一個語言文字的差異:中文里同音異體的字特別多,同韻字就更多了,寫中文說漢語押韻遠比西方語文容易,所以中國文學中嚴格押韻的詩所占的比重非常大,在宋朝出現(xiàn)成熟的長篇敘事文學之前,幾乎就是文學的主體。西方也有古典“詩學”,也可以指所有的文學,他們的“詩”是廣義的,既指狹義的抒情詩,也包括敘事的長篇史詩和戲劇詩,但未必像中文那樣押韻。相比之下,中國古代的“詩”全都押韻,不押韻的“文”雖也文采不俗,更多地是哲學和歷史的載體--例如《莊子》和《史記》,純文學里只有合轍押韻的詩。后來又出現(xiàn)了兩種押韻的敘事文體,就是原屬于詩但后來變成演出文本的“曲”--曲藝和戲曲。
西方的藝術(shù)分類中沒有“曲藝”這種說法,盡管他們最早的文學作品如荷馬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也是說唱藝術(shù)。古希臘史詩嚴格說并不押“韻”,西方語文大多不像中文這樣容易用同樣的韻母為很多行句子結(jié)尾--狹義的“押韻”,它們的詩以及相應的rhyme并不都是押尾韻,而常常是用聲母同一的所謂“頭韻”以及程式化節(jié)奏的“音步”來顯示其區(qū)別于散文的“韻律”--莎士比亞的詩劇用的就是blankverse,通常譯成“無韻詩”。
中國的曲藝種類繁多,除了用散文講的相聲和評書,漢語的曲藝大多押尾韻--蒙語的史詩《格斯爾王》則與古希臘史詩相像;北方的二人轉(zhuǎn)和南方的評彈中既有散文的敘事,也有韻文的說唱,是兩種語文形式的結(jié)合。西方文化中的類似樣式相對簡單些,用散文敘事的獨角喜劇又稱“脫口秀”,屬于戲??;用韻文唱的饒舌常歸入音樂。
從古到今,說唱在中國文化中一直十分重要,在宋元出現(xiàn)成熟的戲劇之前,幾乎是不識字的老百姓僅有的藝術(shù)形式;就是在有了戲劇的近千年里,在許多地方還是那樣。但到了1950年代初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我們通過前蘇聯(lián)學到了西方的藝術(shù)分類法,把所有的藝術(shù)都規(guī)范到各級各類協(xié)會和院團里。這時候發(fā)現(xiàn)我們有大量被西方主流理論忽略的說唱藝人,于是就想出了“曲藝”二字。
新文化轉(zhuǎn)型的一大特征是白話取代文言,最突出地體現(xiàn)在兩大文體中:戲劇與詩歌--話劇絕對不能押韻,新詩雖未規(guī)定不許押韻,但重要口號是“用韻自由”。押韻不再是詩歌的基本要求,更無關文學作品的優(yōu)劣。而老百姓對韻文的興趣猶存,即便在一些特定的年代,也出現(xiàn)了好些獨特的曲藝樣式,如鑼鼓詞、群口詞、三句半等,還有各種層次的“賽詩會”,既有事先寫好的詩的朗誦,也有即席命題賦詩的比賽--這些我都曾經(jīng)親歷過,又寫又演。在那些年代,在不通水電的山溝田間,竟還有新的藝術(shù)樣式冒出來,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老百姓藝術(shù)本能的非常展示,自然地采用了韻文的形式。
那以后,韻文似乎又走了下坡路。曲藝中好像只有相聲和評書在電視上火過一陣,押韻的說唱就很少聽到了。
其實,幾十年前西方出現(xiàn)那些另類戲劇,反映了“讀圖時代”初期的浮躁心態(tài);而在我們這里,“讀圖”還沒幾天就迎來了短信、QQ、微博、微信,剛要被拋棄的語言立馬洶涌回潮,各種段子迅速流行,勢不可當。既然誰也離不開文字,又要篇幅短節(jié)奏快,朗朗上口好讀好記的韻文就和散文有得一拼了。君不見有人在大會上做正式報告,6000字用五言詩一韻到底,簡直是對韻文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當然,這類打油詩式的韻文與文學的要求還有距離,但這些現(xiàn)象說明,棄韻崇散的氣候開始改變,文學的韻文又有了土壤。
同時,在西方,有些有識之士對早已湮沒的詩劇傳統(tǒng)情有獨鐘。他們說,現(xiàn)代戲劇的題材人物從王公貴族降到了普通人,固然是反映社會進化的好事;但語言也完全散文化了,那卻是藝術(shù)的遺憾。難道優(yōu)美典雅的詩只能屬于王公貴族,就一定不能為普通人服務嗎?有一批西方文化人不信這個邪,努力復興詩劇,例如大文豪T.S.艾略特的《雞尾酒會》,在客廳劇的情境中,用節(jié)律雅致的無韻詩探索現(xiàn)代人超越日常生活的精神世界,令人叫絕。可惜的是,這樣精妙的現(xiàn)代詩劇在西方文字的語境中難度極大,總體上還是曲高和寡。
也許用中文寫詩劇會相對容易些?因為我們有更遠更強大的韻文傳統(tǒng),無論是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雖說中國“戲文”的歷史比西方短很多,但“樂”的傳統(tǒng)極其豐厚,韻文作為文學和音樂的結(jié)合,是中國文化寶藏中一脈特別的財富。最近上海戲劇學院創(chuàng)作的 “韻劇”《悲慘世界》就是一個這樣的嘗試,我們希望通過這樣的嘗試,從城市的中小學開始,讓生活中還沒有接觸過多少韻文的青少年有機會來熟悉“活的”韻文;更希望以此引起社會對韻文的重視,刺激更多韻文作品涌現(xiàn)出來,讓這一中國語文的獨特珍寶重新大放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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