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曾國藩作《圣哲畫像記》一文于咸豐九年(1859年),他從數(shù)千年?duì)N若群星的歷史名人中精選三十二位,畫龍點(diǎn)睛地概述其學(xué)問成就,給后學(xué)提供了便捷的治學(xué)閱讀門徑,也為后來張之洞的《書目答問》起到探源導(dǎo)流的作用。曾國藩繼承姚鼐“義理、詞章、考據(jù)”之文論,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德行”、“政事”、“言語”、“文學(xué)”四分法,表達(dá)了其力圖消弭漢宋之爭的卓越見識。其同鄉(xiāng)郭嵩燾曾評價說:“《圣哲畫像記》,并數(shù)千年人物于尺幅圖像之中,其識量之閎,領(lǐng)悟之深,為自來文人所不可及。”值世界讀書日之際,錄其全文如下:
《圣哲畫像記》書影
國藩志學(xué)不早,中歲側(cè)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圣普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qū),益以蕪廢。喪亂未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jīng)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勝數(shù),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睹《四庫全書》。其富過于前代所藏遠(yuǎn)甚,而存目之書數(shù)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競其業(yè),況其下焉者乎!
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要在慎擇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兒子紀(jì)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讀書取足于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跡,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fā)興起,由來已舊。習(xí)其器矣,進(jìn)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yuǎn)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湯,史臣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jīng)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莊、荀并稱。至唐,韓氏獨(dú)尊異之。而宋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后之論者,莫之能易也。茲以亞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傳經(jīng),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于質(zhì)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yuǎn)甚。然經(jīng)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悅者能哉!
諸葛公當(dāng)擾壤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御駑馬,登峻坂,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shí)遭時差隆,然堅(jiān)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fēng)俗,意量亦遠(yuǎn)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游、夏。以予觀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后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xùn)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xué)。擯有宋五子之術(shù),以謂不得獨(dú)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xué),以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乎洙泗,何可議也?其訓(xùn)釋諸經(jīng),小有不當(dāng),固當(dāng)取近世經(jīng)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于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于陰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于古,而風(fēng)骨少頹矣。韓、柳有作,盡取揚(yáng)、馬之雄奇萬變,而內(nèi)之于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zhì)于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肴,辯嘗而后供一饌,是大惑也;必強(qiáng)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庇嘤谑偶抑?,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有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于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wǎng)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觀其會通;欲周覽經(jīng)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瑞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xué)者講求形聲、故訓(xùn),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實(shí)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謂修已治人、經(jīng)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拾,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為兢兢。我朝學(xué)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袖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后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慎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wù)。而秦尚書蕙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jīng)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xué)皆不純于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xué)訓(xùn)詁之大成,敻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xué)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jù)。戴東原氏亦以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圣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圣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圣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圣門則文學(xué)之科也。顧、秦于杜、馬為近,姚、王于許、鄭為近、皆考據(jù)也。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shù)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dāng)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畢咿唔,則期報于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zé)報于遐邇之譽(yù),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篇,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暄聒以責(zé)之,貸者又取倍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徼幸于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歿而俎豆之報,隆于堯舜。郁郁者以相證慰,何其陋?dú)e!
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輜鐵,或百錢逋負(fù),怨及孫子;若通阛貿(mào)易,圭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jì)較者矣。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shù)十百緡之費(fèi),有不暇計(jì)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jì)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xué),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yè)同,而或中或罷;為學(xué)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qiáng)而幾也。
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xiāng)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xué)而上達(dá),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于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于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悱形于簡冊,其于圣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shí)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茍汲汲于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yuǎn)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于術(shù)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臨之在上,質(zhì)之在旁。
?。ǜ剑喝艘来螢槲耐酢⒅芄?、孔子、孟子、班固、司馬遷、左丘明、莊子、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張載、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jiān)、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
更多精彩:《凱風(fēng)智見:兩大“影帝”飚戲成就清代滿蒙聯(lián)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