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征塵雜酒痕,
遠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
細雨騎驢入劍門。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三月,陸游受四川宣撫使王炎的聘請,到了當時抗金前線的南鄭(今陜西漢中),任干辦公事兼檢法官,參與擘畫軍事。但這年九月,王炎被朝廷召回,陸游也被改授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十月間,他在赴成都途中經(jīng)過四川劍閣北面的劍門山,寫下了這首七絕杰作。
現(xiàn)代詩人兼詩論家流沙河在其《畫+說=詩》一文中說:“一首詩,就其結(jié)構(gòu)而言,可以分成描寫和敘述兩部分。所謂描寫,就是畫。所謂敘述,就是說。畫一畫,說一說,一首詩就出來了?!话阏f來,都是畫在前頭,說在后頭。見景生情,睹物生感。景物是畫出來的,情感是說出來的。景物與情感,兩兩相結(jié)合,便是詩了。”他對詩的構(gòu)成的解析深入淺出,十分精彩。陸游這首七絕,第一句和第四句都是描寫,既畫在前頭,又畫在結(jié)尾;第二三句都是敘述,說在中間。畫與說交織,相互生發(fā)映襯,情景結(jié)合,妙趣橫生!
首句“衣上征塵雜酒痕”,落筆就畫,但不畫客觀外物,只畫主體自我。詩人為自己畫像,不畫傳神之眉目,卻畫衣上沾染的塵土和混雜一起的酒痕,真是一塌糊涂。顯然,詩人有意以這副邋邋遢遢的形象,強烈地表現(xiàn)他被迫由前線轉(zhuǎn)到后方的不滿與無奈,表現(xiàn)他的殺敵報國心愿又成泡影的悲憤。他要向讀者展露借酒澆愁愁更愁的頹唐情狀。東晉名畫家顧愷之說:“四體妍蚩本無關(guān)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眼睛)中?!保ā妒勒f新語·巧藝》)魯迅先生也說:“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保ā段以趺醋銎鹦≌f來》)“畫眼睛”確是傳神妙法,但也不可過于拘執(zhí)。陸游這句詩不畫眼睛卻畫“衣上征塵雜酒痕”,誘使讀者去想象他那失意沮喪的神態(tài),豈不妙哉!
次句“遠游無處不消魂”,無處,即無一處,無處不,雙重否定,也即處處是。消魂,靈魂離散,形容極度的悲愁、歡樂、恐懼等。這一句的字面意思是:從南鄭遠赴成都,一路上山川風(fēng)光雄奇又秀麗,處處都讓我心醉神往。但陸游從南鄭前線內(nèi)調(diào)成都,使他為恢復(fù)中原征戰(zhàn)沙場的壯志成了泡影,他的內(nèi)心是很苦悶的。因此,趙齊平師認為:這一句是“苦心而作樂語”,“‘遠游’而‘無處不消魂’之所以是反面語,則由‘雜酒痕’暗示給讀者”(《宋詩臆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328頁)。解釋精到。如果理解為正面寫悲愁,詩的前半篇就顯得平板直露;而說成是正面寫歡樂,又不符合詩人當時真實的心情。首句“征塵”與“酒痕”是句中對仗,加一倍寫法;次句“無處不”用雙重否定,并以反面語出之,詩情耐人品味。
陸游《懷成都詩卷》
詩的后半幅,詩人突然從自己冒雨騎驢入劍門的景象中獲得靈感,寫出了問而不答、一轉(zhuǎn)一合、饒有詩情畫意的警句。合是,應(yīng)該是。未,猶言“否”。這兩句說:像我而今這樣子,應(yīng)該算是個詩人了吧?看,我正迎著蒙蒙細雨,騎著驢兒走入了劍門關(guān)。詩人是自嘲,還是自喜?錢鍾書先生寫道:“韓愈《城南聯(lián)句》說:‘蜀雄李杜拔’,早把李白杜甫在四川的居住和他們在詩歌里的造詣聯(lián)系起來;宋代也都以為杜甫和黃庭堅入蜀以后,詩歌就登峰造極……——這是一方面。李白在華陰縣騎驢,杜甫《上韋左丞丈》自說‘騎驢三十載’,唐以后流傳他們兩人的騎驢圖……此外像賈島騎驢賦詩的故事、鄭綮的‘詩思在驢子上’的名言等等,……也仿佛使驢子變?yōu)樵娙颂赜械淖T——這是又一方面。兩方面合湊起來,于是入蜀道中、驢子背上的陸游就得自問一下,究竟是不是詩人的材料?!保ā端卧娺x注》)錢先生廣征博引,有理有據(jù)有趣地論證了陸游自問是否詩人的緣由,也讓讀者體味到在“此身合是詩人未”的自問中,有一種確是詩人的自喜與自豪。而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也證實了這一點。他在南鄭近八個月的軍旅生活中,竟寫出了以抗金收復(fù)為主要內(nèi)容、以沉郁悲壯為主體風(fēng)格的優(yōu)秀詩歌計一百多篇,其思想與藝術(shù)都躍升到高峰。但這些佳作,在他“舟行過望云灘”時,不幸“墜水”散佚(見陸游《感舊》詩自注)。后來,他又寫了一百多首回憶南鄭戎馬生活的詩,借以彌補南鄭詩墜水散失之恨。從陸游的許多回憶南鄭詩來看,他明確表示做一個詩人,就是要做他最推崇的屈原和杜甫那樣的愛國詩人。
然而,陸游首先是一位忠肝義膽的愛國者,他本來只想做馳騁沙場的戰(zhàn)士,南鄭的軍旅生活使他詩情泉涌不息,做了詩人。而今做不成戰(zhàn)士,看來命該只做詩人,他卻不甘心以詩人終老,故而這一問又主要是自嘲、自嘆、自慰?!昂鲜恰迸c“未”搭配,微妙地傳達出詩人內(nèi)心復(fù)雜矛盾的心理。看來,他對自己是否愿做詩人,是否已做了詩人,尚在疑似之間。妙的是詩人問而不答,在詩的結(jié)尾推出一幅“細雨騎驢入劍門”的畫面。當讀者聯(lián)想不久前詩人在南鄭前線“獨騎洮河馬,涉渭夜銜枚”(《歲暮風(fēng)雨》)的夜戰(zhàn)情景,對他此刻獨自騎著驢子——“詩人特有的坐騎”,既懷著深深的同情,又感到有點兒滑稽,仿佛是在看一幕含淚的喜劇。再加上蒙蒙細雨和雄險劍門的環(huán)境與背景作襯托,真是一幅絕妙圖畫!畫中詩人的形象更加生動逼肖、鮮明突出,而其蘊含的豐富復(fù)雜情思也就更耐人咀嚼了。
近代詩論家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七評此詩:“仆謂以‘細雨騎驢入劍門’博得詩人名號,亦太可憐,況尚未知其是否乎!結(jié)習(xí)累人如此。然此詩若自嘲,實自喜也。”他說陸游騎驢入劍門博得詩人名號“太可憐”,頗能體會詩人的心情,但“若自嘲,實自喜”,應(yīng)當反過來說“若自喜,實自嘲”,“更自悲”才確切。陳衍又引友人羅掞東評語云:“劍南七絕,宋人中最占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直摩唐賢之壘?!痹谒稳似呓^中,陸游與蘇軾究竟誰“最占上峰”,尚可商榷;但說這首《劍門道中遇微雨》是陸游七絕“最上峰者”,筆者樂意投一贊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