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與杜甫被稱為“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公元744年,李白與杜甫初次相逢于洛陽,兩人一見如故,攜手同游,痛飲賦詩,度過了一段彼此難忘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一切寧靜與美好被轟然打破,瞬息萬變的戰(zhàn)爭形勢,激烈而復雜的權(quán)力角逐,讓人進退失據(jù),無所適從。至德二載即公元757年,李白因參預永王李璘的軍事行動,坐系潯陽獄。第二年長流夜郎(在今貴州桐梓縣境)。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春夏間遇赦放還,自巫山下漢陽,過江夏而復游潯陽等處。是年秋,杜甫在秦州,消息阻隔,尚不知李白已遇赦放還。當時傳聞恍惚,眾說紛紜,詩人擔憂掛念老朋友的安危,因思念成夢,醒而作此詩以寄意。
【其一】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guān)塞黑。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這是一首記夢詩,夢前,夢中,夢后的情境歷歷在目?!八绖e已吞聲,生別常惻惻?!痹娨獙憠?,先言別;未言別,先說死,以死別襯托生別,極寫李白流放絕域、久無音訊在詩人心中造成的苦痛。吳見思曰:“反起,死別則亦已矣,生別不能忘情,故心常惻惻也。”開篇便沉郁頓挫之極,使全詩彌漫著慘澹悲愴的氣氛?!敖险伟O地,逐客無消息。”逐客而處在瘴疬之地,難免一死,一去而杳無音訊,或已真死。生死未卜,最費猜疑,所以就特別令人感到惶惑不安。這句與前面“常惻惻”相照應(yīng)。陳貽焮先生評“寫夢回若有所失的迷惘和悲痛絕妙。老杜因思成夢,因夢生悲,產(chǎn)生了懷疑李白已死的恐懼與悲哀?!遍_頭四句既表達了詩人深沉的思念與牽掛,又表明了致夢的緣由,揭開了全詩的序幕。
接著八句,轉(zhuǎn)入對夢境的正面描寫,“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明,知也。這里寫夢中所見,不說自己夢見故人,而說故人知我長相思而入我夢中,則我之思念自不必言,而雙方之相知相憶又自然道出?!熬裨诹_網(wǎng),何以有羽翼?”《說苑》:“孔子曰:“君子慎所從,不得其人,則有羅網(wǎng)之患?!绷_網(wǎng),謂拘束罹禍患也?!辈嚏扼涨罚骸把傻糜鹨碣鈱矚w。”你既累系于江南瘴癘之地,怎么能插翅飛出羅網(wǎng),千里迢迢來到我身邊呢?聯(lián)想世間關(guān)于李白下落的種種不祥洗的傳聞,詩人不禁產(chǎn)生疑惑,“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毖矍暗乃巧赀€是死魂?路遠難測啊。乍見而喜,轉(zhuǎn)念而疑,繼而生出深深的憂慮和恐懼。詩人將這種處在似夢似醒、恍恍惚惚的精神狀態(tài)中的驚詫心理刻畫的十分細膩逼真。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guān)塞黑?!薄冻o·招魂》中有:“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标愘O焮先生認為“魂來”句不只是用《招魂》中的詞藻,更主要在于借助其境界和感情色彩來渲染、表達此時此境難以名狀的惶惑和悲哀。阮籍《詠懷詩》:“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趙次公曰:“白謫在南,其所經(jīng)歷乃楓樹林也。在秦與公相見,故其去又歷關(guān)塞也?!睏髁置悦#P(guān)塞阻隔,魂來魂返,千里迢迢,逼真地渲染出夢中魂之來去于楓林關(guān)塞之間的迷離情景,無一字不真,無一字不幻,使岑寂的夢境隨之飛動,展示出云譎波詭之奇,可謂神來之筆。
末四句寫夢醒后之心事,“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彼斡瘛渡衽x》:“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九家注》、《百家注》、《黃氏補注》、《分門集注》皆引《西清詩話》云:“李太白歷見司馬子微、謝自然、賀知章,或以為可與神游八極之表,或以為謫仙人,其風神超邁英爽可知。后世詞人狀其風貌者多矣,亦間于丹青見之,俱不若少陵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其風采。此與李太白傳神詩也。”詩人醒后看到的只有落月的光輝照滿屋梁,夢中人已經(jīng)杳然,而詩人在朦朧之中卻仿佛還看到月光照映著李白那憔悴的容顏,倒覺得好友仍在眼前。但凝神細辨,才感到這只不過是自己的一種朦朧的錯覺。“落月”兩句把詩人的依戀之情,寫的凄迷悵惘之極。
詩人仿佛看到李白匆匆登上歸途的腳步,便緊追幾步對他叮嚀囑咐:“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提醒故人小心,以免失足落水,被蛟龍吞食?!毒偶易ⅰ芬独m(xù)齊諧記》載:“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祭之。漢建武中,長沙人歐回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曰:吾嘗見祭,甚善,然為蛟龍所苦。今若有惠,可以楝葉塞之,縛以五色線,此二物蛟龍所畏也?!边@句對魂魄的叮嚀,彌見深情。陳貽焮先生認為這句:“言雖望其無使蛟龍得,心實疑已得之了。愈婉愈深,憂極悲極,老杜對太白的感情是無比誠摯的?!边@里表面是說江南路上水深多蛟的可怖驚駭?shù)木跋?,要朋友多加留念,實際上也喻指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可見詩人對故人命運的殷憂。明人楊慎評:夢中見之,而覺其猶在,即所謂“夢中魂魄猶言是,覺后精神尚未回?!币?。(《升庵詩話》卷八)陳貽焮先生認為“這是實感和夢幻交織在一起的錯覺。這樣詩人就一舉兩得,把夢中李白漂泊無依的靈魂,和自己的不安定的靈魂,同時顯現(xiàn)出來了?!?/p>
【其二】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相比第一首詩,這首詩對夢境進行更具體的描繪。第一首寫夢境多疑詞,記述夢的心理狀態(tài);這一首則詳細記述夢的具體情境,宛如目擊,清深意切,更覺沉郁頓挫。開頭四句即從故人頻頻入夢之思念情切寫起,“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薄豆旁娛攀住ば行兄匦行小罚骸案≡票伟兹眨巫硬活櫡??!崩畎住杜c友人送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眳且娝荚唬骸案≡茻o根,終日飄蕩,游子亦若是耶?”以浮云的隨風而去喻客子漂泊異鄉(xiāng),動人遐想,情意深長?!叭诡l夢君,情親見君意?!敝煅櫾u:“本是思念故人,故相感之切,頻頻夢見,反說故人情切,頻來入夢。公之忠厚心腸乃爾?!边@一聯(lián)與前一首“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遙應(yīng),都是從對方的設(shè)想,連帶雙方的寫法。表達詩人和李白形離神合,肝膽相照的情誼。
接著八句,詳寫夢中相見情景,述其語,敘其志,狀其神態(tài),情見于辭?!案鏆w常局促,苦道來不易?!备鏆w,辭別。局促,不安的樣子?!案鏆w”句寫李白匆匆辭別的局促之狀如畫。“苦道”句描述李白魂返前自敘沿途艱險的情狀。“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薄稘h書·賈誼傳》:“經(jīng)制不定,是猶渡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边@兩句是述李白告歸時說的話:來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風波時起,我真擔心船會失墜在波濤里。翁方綱曰:“即前首‘無使蛟龍得’之意。迷離之中,愈見纏綿,絕非重復?!?/p>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寫李白告歸時的神態(tài)。李白登華山嘗云:“恨不攜謝脁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耳。” 搔首,大概是李白不如意時的習慣舉動。負,辜負。周篆曰:“夢見其搔首出門,平昔自負之態(tài)猶然如故?!薄肮谏w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薄稇?zhàn)國策·魏策四》:“魏使人求救于秦,冠蓋相望,秦救不出。”冠蓋,冠服車蓋。這里指有身份地位的人。斯人指李白。高冠華蓋之權(quán)貴充滿京城,而才華橫溢的詩人卻報國無門,困頓不堪?!案鏆w”八句,四十個字,從各個側(cè)面刻畫李白形象,寫的依稀是夢境,而其形可見,其聲可聞,其情可感,其志可想,其憔悴失意之狀,如在目前?!敖倍?,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雙關(guān)著李白魂魄來去的艱險和他現(xiàn)實處境的惡劣;“出門”二句則抒發(fā)了詩人惺惺相惜的感慨。詩人夢中看著李白的憔悴背影,心中不禁為之涌出不平之鳴。
詩的最后四句,寫詩人醒后的感慨?!笆朐凭W(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老子》第七十三章:“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本W(wǎng),指天網(wǎng),即天理公道?;只?,廣大貌,謂寬廣無所不包。誰說天道是公平的?竟使才如李白而深陷囹圄。詩人這里對天道賞善罰惡的報應(yīng)論提出質(zhì)疑,與太史公《伯夷列傳》所表達的激憤之情異曲同工?!扒锶f歲名,寂寞身后事?!比罴对亼言姟罚骸扒锶f歲后,榮名安所之?!薄妒勒f新語·任誕》載張翰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蔡夢弼曰:“甫嘆曰:生不見用,身后有名,不過委之寂寞之鄉(xiāng),果何益哉?”這句是說那千秋萬歲的榮名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不過是蕭條冷落的身后事罷了。劉辰翁說:“結(jié)極慘黯,情至語塞?!背鹱ⅲ骸按藗湓庥隹部?,深致不平之意。身累名傳,其屈伸亦足相慰。但惻惻交情說到痛心酸鼻,不是信將來,還是悼目前也?!痹娙嗽谏畛恋暮茋@之中,在感慨李白的不幸遭遇之中,也包括著對自身的感慨,憐李白實自憐。浦起龍曰:“次章純是遷謫之慨。為我耶?為彼耶?同聲一哭?!保ā蹲x杜心解》)
《夢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別”發(fā)端,下篇以“身后”作結(jié),形成一個首尾完整的結(jié)構(gòu);兩篇之間,又處處關(guān)聯(lián)呼應(yīng),下章的告歸局促與上章的生別惻惻,下章的江湖風波與上章的水深浪闊,下章的“平生志”與上章的“平生魂”均相互呼應(yīng);這樣從兩頭著筆,更顯示出詩的結(jié)構(gòu)緊密,章法完整。把詩人與故人雖天各一方卻彼此心心相念的情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感人至深。仇兆鰲評這首詩:“此因頻夢而作,故詩語更進一層。前章說夢處,多涉疑詞;此章說夢處,宛如目擊,形愈疏而情愈篤,千古交情,惟此惟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亦不能有此至性。”韓愈評“李杜文章在,光巖萬丈長”。李白與杜甫就如同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一樣,永遠并列著發(fā)出不滅的光輝。而他們偉大的友誼更是超越生死,千載之下,仍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