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至蘇東坡,乃是一大變。東坡首倡豪放詞風(fēng),提出以詩為詞,拓寬了詞境、提高了詞品、改造了詞風(fēng),使得詞的文體地位大大提高。然而自蘇東坡后,其豪放詞卻是無人繼承,直至靖康之變宋室南渡之后豪放詞方才大盛。
在南宋,豪放詞可謂是占據(jù)了詞壇大半江山,至辛棄疾時發(fā)展至頂峰。辛棄疾繼承了蘇東坡“以詩為詞”和“無事無物不可入詞”的理念,更進一步“以文為詞”,經(jīng)史子集信手拈來,俚語俗語盡得風(fēng)流,詞風(fēng)也更加慷慨悲歌、清越激昂,連王國維都稱贊他“南宋詞人,堪與北宋詞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辛棄疾)耳”!
辛棄疾的詞作,可謂將語言藝術(shù)運用到了極致,俚語俗語、經(jīng)史子集、成語典故一一入詞,就能妙筆生活。而且常常運用新穎的句式體式作詞,更是讓人耳目一新。
比如辛棄疾為戒酒作詞,訓(xùn)誡酒杯之語:“杯,汝前來”;再如集經(jīng)句而作的“進退存亡,行藏用舍”;又如送別族弟戲賦“辛”姓而作的“得姓何年,細(xì)參辛字,一笑君聽取”等等。
今天咱們再來欣賞一首辛棄疾的奇妙詞作——《水龍吟》:
水龍吟
南宋·辛棄疾
序: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皆為之釂。
聽兮清佩瓊瑤些,明兮鏡秋毫些。君無去此,流昏漲膩,生蓬蒿些?;⒈嗜?,渴而飲汝,寧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無助、狂濤些。
路險兮山高些,塊予獨處無聊些。冬槽春盎,歸來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團龍片鳳,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予之樂,樂簞瓢些。
這首《水龍吟》的用韻極為特殊,它用了兩種韻腳。其一是獨木橋式尾韻,每處韻腳都用的同一個語氣詞“些”,模仿的是楚辭中的《招魂》,即序中所謂“些語”。此處“些”字也不是常用的讀音“xiē”,而是讀作“suò”。其二是用的長尾韻,詞中每個韻腳句子的倒數(shù)第二字另作一韻:“瑤”、“毫”、“蒿”、“濤”、“高”、“聊”、“瓢”等等。若是去掉整首詞的語氣詞“些”字,則又別有一般滋味:
聽兮清佩瓊瑤,明兮鏡秋毫。君無去此,流昏漲膩,生蓬蒿?;⒈嗜耍识嬋?,寧猿猱。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無助狂濤。
路險兮山高,塊予獨處無聊。冬槽春盎,歸來為我,制松醪。其外芳芬,團龍片鳳,煮云膏。古人兮既往,嗟予之樂,樂簞瓢。
辛棄疾的這首詞所吟詠的是自己賦閑卜居鉛山時發(fā)現(xiàn)并命名的一處山泉——瓢泉。上闋開篇從聽覺和視覺贊美瓢泉——其聲如清佩瓊瑤般動聽、其色如明鏡般清澈。
如此可愛的山泉,令詞人憐惜不已,忍不住感慨山泉流出山中后的命運:被污水玷污?被蓬蒿汲???被虎豹吞食?還不如被猿猴啜飲!最后歸入大海,詞人還不忘寄語:切莫為狂濤駭浪推波助瀾,切不可淹覆舟的船!
下闋筆鋒一轉(zhuǎn),從山泉轉(zhuǎn)而寫自身處境:路險山高,隱居獨處,唯與山泉為伴。并期望求得用這瓢泉之水釀酒、煮茶,安于“簞瓢”之樂!也是詞人憤世嫉俗的變相寫照:上闋有針對山泉的“昏膩”、“蓬蒿”、“虎豹”之險,下闋卻是釀酒、煮茶、安貧的樂趣,對比之下,未嘗不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悲憤發(fā)泄。
正所謂寓悲憤于歡樂之中,益感其悲憤的沉重,辛棄疾這首《水龍吟》也是如此。面對國土淪喪山河破碎、朝廷偏安茍且求和,辛棄疾空有一腔報國熱血卻被罷官閑置,隱居山林,面對山泉寄語,是何等的泣血悲歌、陷絕失望!
最奇妙的是,此詞的兩處用韻,一則仿《招魂》,每一句韻腳的語氣詞更加加深了詞人的郁情。而句中的長尾韻則起到和諧聲韻的作用,誠如詞人在序中所說“聲韻甚諧”,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