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哉,秋之為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宋玉《九辯》
宋玉在《九辯》中,把秋季草木零落、景象蕭瑟的自然現(xiàn)象,與詩人失意漫游、心緒飄浮的悲愴開創(chuàng)性地結合起來,使之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情深意長的以悲秋為主題的作品。
在《九辯》中,宋玉將人的感情投放到自然界,外契于草木搖落的悲秋之氣,使得作品凝結著一股排遣不去、纏綿低徊的悲傷氣息,勾起人們對自然變化、人事浮沉的感喟,從而把悲秋題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自宋玉首創(chuàng)對草木凋落的悲秋慨嘆以來,中國古代文人們便開啟了悲秋的傳統(tǒng),也成為后代人們學習的典范。可以說,宋玉首創(chuàng)的悲秋腔調為后人提供了一種抒情風范,奠定了一種抒情的基調。
正因為如此,唐代大詩人杜甫才會有“搖落深知宋玉悲”的感同身受。歷代詩人之所以自覺地認同詩歌史上悲秋的首創(chuàng)之作,是因為憂患意識與搖落之悲不僅是作為創(chuàng)作范例而具有參考價值,而且是作為抒情主體的人格理想的顯現(xiàn)而具有強烈的感召力。
草木凋零,山川蕭瑟,使人在秋天比任何時候都更能感受到季節(jié)的更替是如何迅速、無聲地帶走有限的時光、有限的生命。人類的生命意識于是在秋天更容易投射到山川草木等外物上,又在萬物衰變的景象中反射回人心,草木之飄零讓人倏然意識到自己生命之光的流逝。
詩人敏銳地感知到了這一點。唐代有一位叫劉禹錫的詩人,一生寫過大量的與悲秋有關的詩歌,但與悲時光易逝、人生短暫,嘆壯志難酬、離愁別緒的悲秋情緒截然不同。
劉禹錫一反傳統(tǒng)悲秋主題,他的寫秋的詩中洋溢著樂觀向上的精神,體現(xiàn)著激越、豪邁的氣息。這也為人們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覺。
劉禹錫深刻體悟出,古人“悲秋”只不過是借季節(jié)抒發(fā)個人生活中的種種不盡人意之感,如仕途的失落感,人生的頓挫感,前途的不明朗等感慨。所以劉禹錫在詩中反其意而行之,他在《秋詞》一詩中就寫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劉禹錫明確指出“秋日勝春朝”,秋天雖有草木凋零,秋風蕭瑟,但自然物候不會影響有斗志的人。秋天的景物并非無可取之處,昂首鳴叫、展翅晴空的孤鶴,即是秋景中的佳品。它給人帶來奮進之感,激勵人心,勇于拼搏。翱翔天際的孤鶴帶給詩人詩情,直沖云霄。
劉禹錫的《始聞秋風》一詩,則將跌宕雄健的風格和積極健康的審美趣味抒發(fā)得淋漓盡致,這也正是詩人強烈的進取精神和品格的藝術寫照。原詩如下:
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
五夜颼飗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
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
首聯(lián)“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詩人別出心裁地以秋風為第一人稱,點明秋去復回的時節(jié)。而且詩人運用“昔”和“今”這兩個表示過去和現(xiàn)在的時間詞語,一下子就將時間和空間勾連了起來。
黃菊與玄蟬都是表明季節(jié)特征,這兩句大意是說:以往看菊花我和您告別,今年聽到蟬叫我又返回。
在“昔”和“今”的強烈感官對比中,很自然地讓人聯(lián)想到《詩經·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詩意。詩人撫今追昔,感慨遙深。
詩人因何事離去,又因何事回來?他為何在菊花開放的深秋時節(jié)離開,又為何在蟬鳴的初秋時節(jié)回來,他去了哪里,又回到了何處?要想解開這一系列的疑問,還得從劉禹錫的人生經歷說起。
劉禹錫出生在蘇州嘉興一個書香門第,他在家鄉(xiāng)度過了青少年時光。在良好的家庭氛圍熏陶下,劉禹錫自小就接觸到詩賦創(chuàng)作,加之自幼聰明好學,顯示出一定的天賦,得到了當時有名的“詩僧”皎然、靈澈的指點,從而詩藝大進。
劉禹錫成年后,曾游學長安,名聲漸隆。貞元年間考中進士,同榜高中的還有柳宗元。這時的劉禹錫可謂少年得志,個人的事業(yè)及詩名都處在一個上升期,對他的心理激勵是很大的。后任杜佑幕府掌書記,再遷監(jiān)察御史??梢哉f,此時的劉禹錫仕途一帆風順。
在此期間,劉禹錫與韓愈、柳宗元等人交往密切。韓、柳二人后來成為唐詩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劉禹錫與他們的交往,自然而然地提高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
唐順宗時期,劉禹錫與柳宗元參加了由王叔文、王伾主張的革新團隊,成為團隊的核心人物。但這次革新持續(xù)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便落下帷幕。團隊的成員都被貶到偏遠的地方任職,柳宗元為邵州刺史,劉禹錫為連州刺史。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
劉禹錫在貶所生活近十年,后來他們又被召入京城,但不久又遭到貶謫,這一次,他的好友柳宗元也在貶謫行列。劉禹錫赴任連州,從衡州往正南而行,溯郴江再陸行翻過南嶺,柳宗元赴任柳州。兩人出發(fā)時結伴而行。
他們在衡州地界分別時,劉禹錫還給柳宗元寫下了有名的贈別詩《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詩中流露出濃濃的傷離別的情感,在大雁也不愿意再往南飛的地方,他們還得繼續(xù)向南。并且衡山之麓,就到了該說分手的時候,他們只能孤獨地走自己的路
劉禹錫此去,輾轉連州、夔州等地,一晃又是十三個年頭,他的名作《竹枝詞》也是在此期間完成的。直至晚年,劉禹錫才得以回到洛陽,也就是說,他一生被貶的時間長達23年。
因此劉禹錫在晚年寫給白居易的詩中也不無感慨地說道:“巴山蜀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钡送镜孽沲刹⑽聪サ魟⒂礤a的斗志,他生性剛毅,意志堅韌,不畏強權,在貶所的困苦生活,反而讓他愈挫愈勇。
他時常激勵自己,不要頹廢,這種奮爭之氣在詩歌作品中時有展現(xiàn),所以才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樣豪邁的詩句流傳千古。
而這首《始聞秋風》正是劉禹錫結束了23年的貶謫生涯回到洛陽時寫的。其中的酸辛悲涼,其中的人生況味,可想而知。
回顧了劉禹錫的人生足跡,所以再回頭來看詩歌的開篇兩句,其中寄寓的復雜的情感就不言自喻了。這兩句既有對過往躊躇、頓挫時光的回憶,也有對此刻回到洛陽的欣喜。這樣的人生經歷,對劉禹錫來說,真的是悲喜交加,內心也是五味雜陳的。
所以詩人在詩句中寄托了無限的蒼茫感慨,這也正是詩句的耐人尋味之處,體現(xiàn)在這兩句里的悲喜交織情緒也因此而成為底色涂抹在整首詩里。而且這兩句大開大合,所形成的張力有涵蓋全篇的氣勢。
詩人與秋風的對話,看似奠定了感傷時光易逝的基調,實則不然,如果聯(lián)系上下文,就會發(fā)現(xiàn),這決不是詩人頹唐潦倒的情緒的展現(xiàn)。
頷聯(lián)“五夜颼飗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大意是說:五更時分,秋風乍起,詩人于床上颯然驚醒;詩人起身攬鏡自照,鏡中的容顏已不再是年輕時的模樣,而是兩鬢斑白,華發(fā)早生,已非昔比。從這兩句詩里我們隱約可見一位坐臥不安、內心憂傷而又欲有所為的詩人形象。
這兩句詩里包含了多少世事無常、情何以堪的無奈感慨?!拔逡癸`飗枕前覺”緊承“昔看黃菊與君別”,相對于昔日的別“君”而去,今夜“我”畢竟是回來 了。詩人二十多年的貶謫生涯已然結束,颯颯秋風雖使他體會到悲涼悵惘,但同時也激起了詩人時不我待的內心緊迫感。
頸聯(lián)“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詩人筆鋒一轉,描寫戰(zhàn)馬思念邊草拳毛抖動,大雕顧盼青云睡眼睜開。
詩人把駿馬、大雕放在秋風蕭瑟的背景下描寫:駿馬迎風而立、拳毛乍動,大雕顧盼天際、壯志凌云。駿馬的“動”、大雕的“開”,這兩個極其傳神的動作刻畫,將駿馬和大雕潛在的薄發(fā)的力量,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而且這股力量正是被秋風激發(fā)出來的。
這兩句顯然是象征的寫法,詩人用駿馬和大雕蓬勃的氣勢和力量來表現(xiàn)自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雄鷹展翅、鷹擊長空”的情懷。在前面四句釀成的壓抑氣氛的襯托下,它們更顯得躍躍欲試,意氣風發(fā),詩人的豪情也隨之噴薄而出。
這兩句看似與前面的詩句關聯(lián)性不夠高,其實卻是很有深意的,原因就在于這兩句從前代名句中化用而來,前一句化用了晉代詩人王瓚《雜詩》“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詩意,后一句化用了《春秋元命苞》中的“瑤光星散為鷹,立秋之日鷹鹯擊”的句意。
如果拋開它的象征意義,這一聯(lián)的出現(xiàn)似乎有些突兀,和前四句在字面意思上沒有明顯的起承關系,給人一種斷開的感覺。只有充分考慮到兩句詩的象征意義和詩人貫注其中的情感因素,整首詩才會顯得脈絡貫通,形神兼?zhèn)洹?
這樣,但從字面上就給人帶來別開生面的感覺,也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一首詩表層的單調感、板滯感,甚至似乎割裂了整首詩的統(tǒng)一性,甚至突破了律詩謹嚴的起承轉合要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禹錫的這首詩可以說是對近體七律傳統(tǒng)技法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
尾聯(lián)“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大意是說:秋高氣爽正好極目遠望,我為您抱著病登上高臺。
詩人于秋風瑟瑟中強撐著病體登臨高臺,但見一派秋日的蕭瑟蒼涼,眼前的景象怎能不令詩人心生喟嘆呢?在這秋日的遠景圖中,詩人在遠山的高臺上仰俯天地的形象躍然紙上,詩意融會貫通,飽含寥闊悲壯之感:既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無盡感慨,又有不甘沉淪的高風亮節(jié)的品質。
細細品味尾聯(lián)這兩句,詩人為我們營造了一個空曠遼闊的空間氛圍,而且這一氛圍的展現(xiàn)是跟隨著詩人的移形換步而一下子彰顯出來的,空間位置的轉移暗示了詩人過往種種的個人經歷,同時也是事物變化的另一種思考,而空間的變化意味著詩人從過去來到了現(xiàn)在。
詩人抱病登臺,在時間上又照應開篇句“今聽玄蟬我卻回”,這讓詩歌在空曠遼闊的空間氛圍中又滲入了切切實實的時間概念。
縱觀劉禹錫的詩歌,自覺的時間意識及空間的意識是他的詩歌中的一個鮮明標志。他能夠將跨越時間與空間的事物與直覺自然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他對自然與人世的哲學觀,他在《望夫山》中就曾這樣寫道:“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
詩人悲喜交加的思想感情,表達上的含蓄委婉,成為這首詩的另一個顯著的藝術特點。因為每每品讀這首詩,我們在詩中感覺到的既不是歡快的歌吟,也不是抑郁難展的不平之氣,而是一種清新中有一絲苦澀、溫潤中有一絲峭拔的韻味。
這樣的韻味就是空靈飄逸之中蘊含了一份凄楚悲涼,沉郁頓挫之中又多了一份流麗婉轉,在吟詠之間,自然也就意蘊無窮了。
劉禹錫蹉跎半生,當他再次回到洛陽,盡管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雖然詩人的容顏也已變了模樣,但詩人自身的氣質和內心斗志絲毫沒有衰退。時間可以使人的容顏衰老,卻不能磨滅詩人的豪邁風骨。
面對仕途不順,詩人卻能以豁達的心胸對待這一切。他并不因屢遭貶謫而有挫敗之意,他將這種情感宣泄在詩歌中,他將個人際遇與自然景物相融,并賦予景物以激情,以此來顯示胸襟的豁達。
我是今日的一縷英雄,好詩共讀,佳作共賞。在這首詩中,劉禹錫面對草木凋零、滿目蕭瑟的秋景時,抒寫了豪邁、樂觀、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這更是對傳統(tǒng)悲秋觀念進行顛覆。所以讀這首詩,我們不僅會對詩人創(chuàng)造的詩歌意境而由衷贊嘆,更會為詩人表現(xiàn)出的人格精神而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