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在《聽聽那冷雨》中寫:
“太初有字。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span>
細(xì)雨如絲,打落在詩詞里,便有了千百種情懷輾轉(zhuǎn)。
夜雨、暮雨、朝雨、微雨、疏雨、殘雨、寒雨、煙雨、春雨、秋雨、山雨、芭蕉雨、梧桐雨、杏花雨、清明雨......
或纖細(xì)綿柔,或明麗清潤,或朦朧迷離,或迅疾狂驟,或凄清冷寂。
人生中,總有那樣一場雨,讓你經(jīng)年縈懷,寸心不忘。
陸游生命中最難忘的一場雨,則降落在835年前的一個春天。
那是在宋孝宗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陸游居住在家鄉(xiāng)山陰。
此時的他已六十有一,兩鬢蕭索,掛著一個空銜在故鄉(xiāng)一隅蟄居,轉(zhuǎn)眼便是五年。
也在這一年,陸游被授予了嚴(yán)州知州的職務(wù),即刻奉召入京。
赴任前,要先到臨安去覲見皇帝。
陸游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百無聊賴之際,寫下了這首廣為傳誦的名作——《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官場詭譎、人情冷漠,誰又令我騎著馬兒來到京都,沾染這一身繁華呢?
一個失望太久的人,很容易會對一切希望都心懷疑慮與憂懼。
于是面對朝廷突然的征召允官,這位畢生懷揣以身許國的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最先發(fā)出的卻是悲涼的嘆息:
人間的世態(tài)愈發(fā)炎涼了!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這是整首詩中最驚艷的兩句。
詩人只身住在小樓里,聽著春雨淅淅瀝瀝,落了整夜。
次日清晨,江南深幽的小巷里,忽傳來陣陣綿軟的叫賣杏花的聲音。
極其清新雋永的語言,如詩如畫般的意境,美得令人心醉。
然而表面的歡愉下,隱藏著的卻是詩人深濃的愁緒。
“一夜”,透露出詩人的徹夜無眠。
因何無眠呢?
或許是對突然被征召的憂懼不安;
或許是對半邊國土淪陷而王朝茍安的深重憂慮;
或許是對白發(fā)滿頭而半生蹉跎的無奈與悵恨;
或許是舊地重游、往日回憶一一涌入心頭的惆悵。
綿綿春雨,有如詩人不絕的愁緒,淅淅瀝瀝、滂滂沱沱、點點滴滴,總也不盡。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
“矮紙”,指的是短紙、小紙;“草”,指的是草書。
在這里,詩人暗用了一個典故:
據(jù)說張芝擅長寫草書,但平時只寫楷書。有人就問他原因,他回答:“寫草書太花時間了,所以沒工夫?qū)?。?
陸游在這里反用其意:在這樣明艷的春光里,我卻只能蝸居小樓,寫草書來消遣時光。
時間于我這樣的“閑人”來說,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戲分茶”,也就是品茶、玩茶道。
與上一句表達(dá)的是同樣意思:
閑極無聊,只能靠品茶、寫草書來作消遣。
極閑適恬淡的境界,背后卻是詩人多事之秋卻只能消磨時光的牢騷與感慨。
而這種被迫的“閑適”,也是陸游一生的遭際。
“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陸游的一生中,除了有極短暫時間曾心情舒暢地為恢復(fù)中原奔波,大量歲月都是在投閑棄置中消磨掉的。
他有用世的志向,旁的人卻只想茍安。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唉,不要嘆息那京都的塵土?xí)K我潔白的衣衫,清明到來前,我還來得及回到鏡湖邊的山陰故居呀。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一句,隱含著詩人不愿被官場污濁同化的信念。
“猶及清明可到家”,看似是詩人生出了歸隱田園之意,內(nèi)里卻仍是對國愁家恨無法忘懷的嘆息。
整首詩寫得低徊哀婉,既無“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的壯懷激烈,也無“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的沉郁蒼涼,卻恰如那春雨綿綿般,不知不覺,便浸潤了人心。
寫下這首詩后不久,陸游終于還是接受了嚴(yán)州知州的職務(wù)。
在任上,他“重賜蠲放,廣行賑恤”,深得百姓愛戴。
宋光宗即位后,陸游又屢次上疏,請求減輕賦稅、修繕兵備、培養(yǎng)人才,為恢復(fù)中原做準(zhǔn)備。
他的這種種“不合時宜”的做法,終于激怒了朝廷里的主和派。
他們?nèi)浩鸲ブ?,陸游被以“嘲詠風(fēng)月”的罪名罷官,再次離開京師。
此后陸游雖又被召入京,然而恢復(fù)中原的夢想,卻已然遙遙無期。
嘉定三年(公元1210年),陸游病榻彌留之際,留下人生的絕筆——《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我原知道,死去后,人間的一切就都同我無關(guān)了;然而唯一使我痛心的,就是沒能親眼看到祖國統(tǒng)一的一日??!
當(dāng)大宋軍隊收復(fù)中原失地的那一天到來時,你們舉行家祭,千萬別忘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
生命的最后,陸游所念茲在茲的,仍是國家。
可這個好消息,他終于永遠(yuǎn)等不到了。
公元1279年,陸游死去69年后,崖門海戰(zhàn),趙宋皇族八百余人跳海自盡,十萬軍民蹈海殉國,南宋徹底滅亡。
一個時代,就這樣慘淡地落下了帷幕。
公元1299年,在南宋滅亡20年后,也曾有一個詩人,寫下了一首聽雨詞,將國破家亡的萬千凄愴凝于詞作中,為南宋王朝譜寫了一曲不無動人的挽歌。
這個詩人名叫蔣捷,這首詞作名叫《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雨的滋味,與人生的滋味,竟是一般的千回百轉(zhuǎn)、無法言說。
想起魯迅先生寫過的一段話: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陸游如是,蔣捷如是、岳飛如是、辛棄疾亦如是。
山河破碎,國難當(dāng)頭,自有“肉食者謀之”,但總有那樣一些人,他們愿意為了國家、為了民族先走一步,讓世人明白:
在妖魔橫行的世道里,有一群人,正在為了明天拼命!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