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補天裂?!?
南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秋,辛棄疾懷著滿腔憂憤離開了人世。
據(jù)說這位半生縱橫南北、一心收復(fù)故國的愛國詞人,臨終之際,還大呼“殺賊!殺賊!”。
辛棄疾出生時,北宋已經(jīng)淪亡,南宋朝廷則偏安江南一隅,醉生夢死,人人茍安。
從南邊傳來的一首小詩,極其形象地描述了當時的情狀。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生在金國鐵蹄下的山東,辛棄疾自小就親眼目睹了國土分裂、人民顛沛流離的慘狀。
從那時起,他便樹立了報國大志,決心一生為收復(fù)失地而努力。
然而現(xiàn)實總是與人的心愿相違。
在作為南宋臣民的四十多年間,有一半的時間,辛棄疾被朝廷棄置在一旁;而在陸陸續(xù)續(xù)被任用的二十多年間,他又經(jīng)歷著約有三十多次的頻繁調(diào)動。
公元1205年,時年已65歲的辛棄疾任鎮(zhèn)江知府,卻在一些諫官的攻擊下被迫辭職,他只得懷著滿腔憂憤隱居在了瓢泉一帶。
而這首《西江月 遣興》便是寫于這個時候: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遣興”二字為詩題,也表明了作者是為了排遣內(nèi)心情感而作。那么,是什么樣的情感呢?讓我們往下看。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我們仿佛能看到一位喝得大醉的稼軒居士向我們走來,他一邊走,口中還喃喃有詞:喝醉了,我就盡情歡笑,哪里有功夫去整日發(fā)愁呢?
表面上看,詞人似乎很快樂,無憂無愁。然而,我們不妨細細思量一下,一般什么時候我們會特地告誡自己“不要發(fā)愁”,要盡情歡笑。
答案是:我們憂愁的時候。
李白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由此,我們也不難想見,詞人其實是在借酒消愁。一個“且”字,顯出詩人無限的愁苦,這才想要暫且在醉夢間尋找些許歡笑。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詞人說,近來我方覺得古人的書本,實在是沒有半點可信之處。
我們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么辛棄疾這樣一個自小就飽讀詩書的人,又為什么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呢?
其實在這里,詞人是正話反說。他的原意并非去否定古書,而是以此表達對南宋朝廷一味妥協(xié)茍安的深切不滿與譴責。
辛棄疾一生堅決抗戰(zhàn),要求收復(fù)中原,祖國一統(tǒng),反對分裂。在他看來,這原就是老祖宗、先賢們的遺訓(xùn)。然而如今,統(tǒng)治者們卻對這些至理名言棄之不顧,一意茍且,古人的書豈非全無了用處?
下闕則細致地描摹了詞人的醉態(tài)。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詞人說,昨夜我醉倒在了松樹旁,就問松我醉到了什么程度?“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又疑心松枝擺動是要來攙扶我,便連忙用手一推,說:“去!”。
讀到下闕的我們,很可能會捧腹一笑,只因詞人喝醉時的情態(tài)太好玩了。
想松樹本非人,沒有人的情感,更無法言語,行動。詞人卻和一株松樹對起了話來,詞人內(nèi)心的苦悶孤獨寂寞,亦可從此見之。
岳飛在《小重山》里寫:“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同樣是寫出了不被人理解的深沉的寂寞與孤獨。
岳飛與辛棄疾其實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樣生在屈辱茍安的南宋,同樣懷著驅(qū)逐胡虜、收復(fù)中原的抱負,同樣壯志難酬、郁郁不得志,更同樣在詩詞間,以鮮血書寫著殺敵報國的錚錚誓語。
當我們明白了這層,此前詞人略顯滑稽可笑的言語、動作,便霎時間變得蒼茫沉重起來。
那故作的瘋語里,其實是詞人的強顏歡笑;那踉蹌醉態(tài)間,沉埋著的是詞人無法消解的抑郁與憂憤。
以樂景寫哀情,倍增其哀。
而當我們真的讀懂了這首詞,也就讀懂了那許多歡笑背后,深藏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