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巨象每走一步都地動山搖。它似乎是被大人物書寫的,那么普通人經(jīng)歷的歷史該如何講述?
1944年12月30日,涂作潮(右三)與特科戰(zhàn)友在延安合影。涂勝華供圖
細枝末節(jié)才是“真歷史”
“有一種歷史觀認為,群眾才是推動歷史的真正動力。因改變歷史的是所謂的大人物,更多人只能在歷史中失語?!敝袊嗣翊髮W教授張鳴說。
78歲的徐蓓蕾曾為中國輕工總會科技司司長,日前,她將自己的文集捐贈給“我的歷史圖書館”——1945年慶祝抗戰(zhàn)勝利的全家福;1955年北京俄羅斯語學院的合影;1957年,第一次走上講臺向蘇聯(lián)同學講述毛澤東接見中國留學生;1969年3月,赴干校前的全家福;1975年,重返北京的全家?!畮讖堈掌糨嫵傻囊曨l,串起徐蓓蕾的人生。她用這種方式講述自己“來過,走過,見過”。
記者了解到,這并非國內(nèi)第一個關(guān)注民間歷史的項目。2005年,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熊景明和作家林達在香港中文大學建立了“民間歷史”項目,有過對民間歷史搜集、整理的經(jīng)驗。熊景明成為“我的歷史圖書館”的“首席義工”,她覺得“吾道不孤”。
熊景明在接受本報記者電話采訪時說,目前,該項目已收到3000多部已出版或未出版的自傳、日記及回憶錄。在該項目網(wǎng)頁上寫著這樣一句話:“留下你見證的歷史情節(jié),也是在尋回人生的獨特意義。每個人生活的細微末節(jié),都是歷史的組成部分。對故人的珍貴記憶,記下來,他們就活在歷史記錄中。”
近年來,“民間歷史”成為關(guān)注焦點。歷史學家高華曾在《新中國五十年代初如何社會統(tǒng)合——十五個“小人物”的回憶錄研究》中曾寫道:“近20多年,有關(guān)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回憶文本的作者主要是政治家、軍隊將領(lǐng)、地方大員和知識名流,很少見到普通人的回憶錄。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因社會自由度的擴大,這種情況有所改變,陸續(xù)出版了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的回憶錄,這是一種新的趨向,就是‘小人物’也要表達他們的經(jīng)驗。”
2013年,曾有一批記錄“小民往事”的歷史受到關(guān)注。如,77歲的姜淑梅用通俗語言寫下《窮時候,亂時候》,記錄她經(jīng)歷的“亂窮時代”;湖南瀏陽退休教師沈博愛用70萬字記述了當代農(nóng)人歷史故事,寫就《蹉跎坡舊事》;世紀老人饒平如用手繪畫冊《平如美棠》展現(xiàn)一個普通中國家庭的記憶……這些普通人用自己的平實講述,拓寬了讀者的歷史閱讀視野。
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加入到“民間歷史”的寫作中,“我的歷史圖書館”應(yīng)運而生。
寫作家想象不出的故事
當下,“民間歷史”的出現(xiàn)基于兩個原因:一是電腦的普及?!巴袪査固┑钠拮訋退?遍《戰(zhàn)爭與和平》。如果沒有電腦,不會有那么多人開始寫作?!毙芫懊髡f。“二是這一代人確實經(jīng)歷了太多的動蕩,個人經(jīng)歷之復雜和精彩,可能是作家想象不出來,自然有寫下來的沖動?!?/p>
在熊景明看來,無論是“我的歷史圖書館”還是“民間歷史”計劃,區(qū)別只是名字不同,它們的共同作用是可以讓人們追溯歷史真相?!拔覀兛梢栽陉P(guān)于‘文革’的記述中,看到它曾給社會帶來的一點‘好處’。在講述地主、農(nóng)民關(guān)系的故事中,看到不同于‘楊白勞’、‘周扒皮’的形象——盡管不能用一個人的講述推翻歷史,但它或許能補充我們對歷史千篇一律、概念化的認識。”
此外,這些真實而具體的故事對歷史學者也有所幫助。張鳴曾在研究“三反”“五反”運動時,帶著自己的學生去做口述史。一位當年參與打擊“貪污犯”的老人回憶道:“我們當時有一個戰(zhàn)術(shù)叫做‘磨盤戰(zhàn)術(shù)’,意即,組織很多人來審訊一個人,不讓他睡覺,非得讓他說出貪污了錢不可。有一回,一個人被逼得非說自己‘貪污了兩火車皮的黃金’。”張鳴他將這個例子寫入《張鳴:“三反”成了一“反”,“五反”成了“六七反”》一文中。
盡管“我的歷史圖書館”是一個對所有普通人都開放的平臺,然而卻不是所有人的故事都可以被稱為歷史。
熊景明為了搜集更多民間歷史資料,曾到一家出版?zhèn)€人傳記的民間機構(gòu)挑書。一下午時間,在幾百本圖書中,只有二三十本可用?!霸S多人只會按中學生得獎作文模式去寫,加入太多的描繪、成語、感想,卻忽略了時代細節(jié)。如果將文章比作是一棵樹,長直、長歪倒在其次,最可怕的是它被加上裝飾,成了圣誕樹,千篇一律。”熊景明說。
當然,其中也有“金礦”。如去年備受關(guān)注的由語文出版社推出的《蹉跎坡歲月》,就是一本由熊景明、林達推薦出版的“民間歷史”。
“我曾經(jīng)毫不猶豫地買過一本叫《中老年人如何寫回憶錄》的書,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它是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編的?!毙芫懊髡J為對普通人寫歷史最好的指導是讓更多人看到優(yōu)秀的范本。
記者了解到,近日,“民間歷史”項目準備和三聯(lián)書店、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合作推出回憶錄。
給世界留下痕跡
熊景明也有自己的遺憾?!澳壳?,‘民間歷史’計劃所搜集到的3000多份文字資料,多來自知識分子、文人等。其中,農(nóng)民身份的寫作只有48本”。她說,“‘民間歷史’計劃建立之初,就希望能搜集到普通人,尤其是工人、農(nóng)民的歷史。也許因為普通人的作品不會受關(guān)注,因此公開出版的很少,自印本又很難收到?!?/p>
張鳴認為:“盡管出版了許多‘民間歷史’,實際上,能寫‘我的歷史’的人也是老百姓中的精英。他們可能經(jīng)過了特殊的時代或事件。沉默的仍然是大多數(shù)?!?/p>
熊景明最大的期待是:歷史學家關(guān)注家國歷史、大歷史。普通人關(guān)注地方歷史、所謂的小歷史。她以中國臺灣為例,“臺灣‘文化部’現(xiàn)在有一個7835文化發(fā)展計劃,‘7835’代表的是全臺灣村落的數(shù)目。他們把每個村落看成是一個文化單位,認為每個村落的歷史都值得書寫。內(nèi)陸的村落數(shù)量太多,有太多應(yīng)該被書寫?!?/p>
“我的歷史圖書館”的宣傳語中有這樣一段話:“昨天與你擦肩而過的人,今天就不會再被想起;今天你所經(jīng)歷的故事,轉(zhuǎn)眼就會被明天遺棄。當我們逝去,我們該用什么方法證明:我,曾經(jīng)來過。”
記錄民間歷史或許是一種證明方式——即使它不能成為歷史的底色,但它仍有意義。就如熊景明所說:“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死了之后留給這個世界的,除了骨灰,還能有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