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詩歌”似乎已成為一個略具規(guī)模的文化事件,今年五一勞動節(jié)期間,工人詩歌不僅被各大文化媒體廣泛報道,甚至連續(xù)多天走上新聞聯(lián)播。但5月23日、24日在天津大劇院再次舉辦的“我的詩篇:草根詩會”卻遭受冷遇——兩場演出一共只售出40張票。
一場爭論也因此見諸媒體:不少批評認為,“高大上”的收費演出消費了底層寫作,也消解了工人詩歌中潛藏的抗?fàn)幠芰俊?/p>
針對此一爭議,天津大劇院一方表示將在歌劇廳再度邀請工人詩人朗誦,并以完全免費的方式向公眾開放。而詩會導(dǎo)演秦曉宇和“工人詩人”杏黃天也投書澎湃新聞,談?wù)撛姼枞绾巫鳛橐环N抗?fàn)幍墓ぞ摺?/p>
詩評人秦曉宇:寫詩是成本最低的抗?fàn)?/b>
工人詩歌究竟是不是詩?這在某些人眼里沒準(zhǔn)還真是個問題。當(dāng)我試圖跟那些被各種現(xiàn)代斗爭理論武裝起來的頭腦解釋這個問題時,我會說,它們也許不僅僅是詩,但它們一定首先是詩。
工人詩人性別戶籍不同,生活閱歷不同,文化素養(yǎng)不同,工齡工種不同,企業(yè)性質(zhì)不同……表現(xiàn)在寫作中,就是有些作品有階級情懷,有群體意識,有抗?fàn)幮裕姓卧V求,有些作品可能表現(xiàn)得就沒那么明顯。不過,寫出(自認為的)好詩,則是他們共同的寫作目標(biāo)。
既然首先是詩,“審美化”還要被譴責(zé)嗎?不以“審美化”為基礎(chǔ)的“政治化”,或者去“審美化”的“政治化”,實際上是不尊重工人詩人的詩人身份,不尊重工人詩歌的文學(xué)性,是粗俗意義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今天,無論服從的政治,還是反抗的政治,在你們進行一些實用主義的操弄和批判之前,請先“審美化”地面對一首詩,哪怕是戴著政治濾鏡的“審美化”也好,不要像毛片一樣明火執(zhí)仗、不解風(fēng)情。要知道,“審美化”解讀可能包含了“政治化”解讀,反過來則未必。因為審美也好,文學(xué)性也好,總是與一定的社會歷史情境、倫理道德狀況、文化政治意識,或所謂時代精神相關(guān)聯(lián);換言之,它不可能回避廣義的政治。
既然首先是詩,“浪漫化”還要被譴責(zé)嗎?浪漫不僅僅是一種風(fēng)格或流派,在我看來,它更是詩歌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甚至也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當(dāng)一個詩人動用比喻、象征、夸張、反諷、雙關(guān)等基本的修辭手法,浪漫就開始了;當(dāng)一個詩人被某種情緒、情感、激情所浸潤和調(diào)動,浪漫就開始了;當(dāng)一個詩人暫時“脫離”現(xiàn)實,思接千載神游八極時,浪漫就開始了;當(dāng)一個詩人不滿于社會,憧憬更美好的世界時,浪漫就開始了,桃花源、寶木巴、十二歡樂坡、香格里拉、烏托邦就是這么來的;當(dāng)一個詩人,尤其工人詩人,用寫作象征性地反抗壓迫、異化與歧視,浪漫就開始了。浪漫就不具有“抗?fàn)幮浴绷藛??西方的浪漫主義文學(xué)不正是對工業(yè)社會、工具理性、機械世界的反抗嗎?浪漫是詩歌的本質(zhì)特征,抗?fàn)巹t不然。我沒有統(tǒng)計過,但我想古今中外數(shù)量最多的一類詩一定是情詩。在這類詩中,想要尋找“群體聲音的力量”或“抗?fàn)幮浴蓖峭絼诘?。而抗?fàn)幈旧硪膊粦?yīng)該成為目的,人不是為了抗?fàn)幎範(fàn)?,任何抗?fàn)?,都是為了一個美好、浪漫的愿景——有詩為證。
所以,當(dāng)我們否定了“審美化”“浪漫化”的天津工人詩會與詩歌,卻“政治化”、“斗爭性”地肯定“非常拙劣的寫作”時,某些不該混淆的東西一定是被混淆了。對于這個問題,讓我們來看看最傾向于從階級、政治的視角來看待事物的馬克思、恩格斯是怎么說的。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把那種將政治觀念或互不相關(guān)的道德說教簡單拼湊在一起的“實用性傾向”稱為“社會主義文學(xué)中最糟糕的破爛貨”;恩格斯同樣嚴(yán)厲地批判了這種“傾向文學(xué)”,他說,“用一些定能引起公眾注意的政治暗喻來彌補自己作品中才華的不足,越來越成為一種習(xí)慣,特別是拙劣文人的習(xí)慣……以便利用一種傾向,所謂的觀點,并借此把自己的惡劣作品塞給公眾”。
因此,非“審美化”、去“浪漫化”就是動搖詩歌存在的根基。也正是因為優(yōu)秀的詩歌中存在強大的審美化、浪漫化因素,所以我得承認,許多時候它并不是最佳抗?fàn)幑ぞ?,即便是那些最具“抗?fàn)幮浴钡脑姼枳髌?,也遠遠不是最有效的抗?fàn)幑ぞ?。不過,詩歌卻可能是一個人或一類人最方便得到的、成本最低的抗?fàn)幏绞?,在那些孤立無援、愁苦絕望的人生處境下,只要寫,就是在抗?fàn)帯?/p>
詩歌從古至今都是一項個人的事業(yè)。當(dāng)一個工人詩人在勞作時,他必須與他人分工協(xié)作;但是當(dāng)他寫作之時,他就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這使得他在工友們中間有時也像個異類。工人詩人之間的差異,有時并不比他們與其他身份的詩人的差別要小,我的批評工作,就是在尊重和識別這種個性與差異中展開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圍繞工人詩歌的所有活動,都叫“我的詩篇”而不是“我們的詩篇”。我們可以從工人詩人的寫作中辨認那種帶有階級烙印、群體意識或集體自我特征的因素,但一定不要將其作為要求和尺度。那些認為把工人詩歌搬上“主流”舞臺是消磨了工人詩歌抗?fàn)幮缘馁|(zhì)疑,我與他們共享其中一點關(guān)切——那就是中國龐大的工人群體能否在文化書寫或社會行動中,形成一種具有命運共同體性質(zhì)的整體政治訴求或政治行動力,以便贏得更美好一點的未來。作為詩人,我愿意更“浪漫化”地來看待這個問題。我以為,詩歌的低門檻、零成本以及簡短凝練的優(yōu)勢,使之成為有表達意愿的工人勞碌之余不約而同的抒情方式。隨著寫作的深入,他們會呈現(xiàn)并反思所屬群體的命運處境,用詩歌伸張平等與尊嚴(yán),追求更有擔(dān)當(dāng)與情懷的寫作,從而生發(fā)出一種新的群己意識與政治意識。當(dāng)這樣的意識漸漸多起來,相互應(yīng)和著,宛如孤獨的演奏匯為宏大的交響樂,我們的社會將無可回避,必須認真聆聽其中的訴求。這也是革命,由于詩歌作用于靈魂深處,潛移默化地發(fā)揮作用,所以這既是靈魂深處的革命,也是緩慢的革命。
“工人詩人”杏黃天發(fā)言:審美不是另一群人對一群的施舍
公元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天津大劇院舉辦了一場特殊的詩歌朗誦會,我雖然沒有參加,但我知道這事與我有關(guān)。但之后的二十八日,我讀到一篇文章,我還沒有想到要沉默,就發(fā)現(xiàn)在其中已經(jīng)“被”沉默了。雖然這樣的事在我的生活中時常發(fā)生,我也一直在忍受。
這次,像往常一樣,這篇文章中的很多觀點和臆想我都說服自己接受了,因為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發(fā)言資本與發(fā)言平臺。但惟獨有一句話,我怎么也不能接受。如果我接受了這句話,那就意味著我在工廠的十幾年生活是不存在的。這句話就是:在工廠的流水線上,人與人之間只是工具性的關(guān)系。
這話出自一位我一無所知的記者的一篇類似新聞報道的文章,不過他好像對工人一樣也一無所知。他不知道,凱撒的問題應(yīng)去訴諸凱撒,人所做的很多事,并非上帝所愿。不過這次的這篇文章中還套用一些思想理論與“事實”,以加強文章的深刻與力度,但這理論很顯然還沒有被完全消化,“事實”也不乏臆造。
我這里不想說關(guān)于理論的問題,因為“事實”已經(jīng)被臆造,還談什么理論呢?即使他所說的“事實”,我也不想過多地去“對質(zhì)”,我只就我無法說服自己的這一句,來說說,我所知道的事實真相:
我在工廠生活與工作十幾年,我深知我對機器傾入情感,是因為我知道,一方面,我與機器是一種共生的關(guān)系,連機器也可以因為與人的相互依存而暖熱,更別說工人之間兄弟姐妹的情誼了。至于 “異化”,那又是要放在另一個框架內(nèi)來討論的問題。有人從來都不愿正視,問題根本不在機器,而在人!嫁禍于機器更像是一種安全策略與愚弄手段,最終一群人成為機器的部分也就順理成章。他們對事實視而不見,他們將問題的邏輯關(guān)系倒置了!所以才一再強調(diào)與無限制放大機器對人的“異化”,卻避而不談更為本質(zhì)的另一群人對一群人的殘酷這個問題!
工廠里,也只有在工廠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會互相幫助、互相支持、互相取笑、互相溫暖,我們之間從來都不是什么“工具性的關(guān)系”。如果我們是“工具性的關(guān)系”,那我們早就死于“安全事故”,因為流水線上的每一個動作,都需要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準(zhǔn)確與默契的配合,這是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建立的心靈的共鳴與信任。如果說我們之間是“工具性的關(guān)系”,那也是那些將我們視為工具的人,他們在這樣想,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毫無愧疚地下手和隨意處置這群他們視為“沒有思想與個性的肉體工具”。
更進一步,這些被視為“沒有思想與個性的肉體工具”,現(xiàn)在竟然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還想走出工廠,進入人們的視野,甚而至于還做些寫詩和朗誦詩歌這樣的極其“高雅”的活動,這怎么能與他們的被規(guī)定與被訓(xùn)誡的身份相匹配呢?怎么能讓某些人舒服呢?這里的問題與邏輯是:不是先有人的屬性,而是先有“階級屬性”;不是先有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先有“工人”;不是先有審美,而是先有“身份”。他們從來都不知道,審美首先是每個人的天性,是每個人覺醒之后為自己的生活賦予意義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另一群人對一群的施舍!
這個世界總是有另一群人想奴役一群人,想將一群人視為工具與道具。這沒有什么好說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有人在樂此不疲地參與其中的游戲。只是,也請明白,一群人的沉默并不就表示一群人認可你說的是“事實”,那或許僅僅是因為一群人不屑于說;一群人“被”沉默,那也并不就表示一群人接受。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曾經(jīng)活過,以我們自己的方式,而不只是“被”,這有詩為證!
我們也自豪于他們中的一些,曾經(jīng)為有尊嚴(yán)地活過而寫詩!更希望我們的聲音傳遍四方,告訴世人,這世界有事實真相,也有美與愛!在我們的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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