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說吧,如果沒有賀知章向唐玄宗推薦李白,大概率上就不會有李白待詔翰林的短暫風(fēng)光。
賀知章,與李白一見傾心,成為忘年交,正所謂你是怎樣的人,你才可能遇到什么樣的人。
42歲的李白,再到長安,早已是距離第一次來長安10多年之后,想必故交零落,滿目陌生。前途未卜,舉目無親之際,賀知章主動尋訪逆旅中等待未來的李白。
那時候,李白的知名度跟賀知章的知名度不在一個層級。若生硬的比較二者的知名度,李白與賀知章相比類似于小學(xué)生與大學(xué)生相比。當(dāng)然,除了文學(xué)之外,賀知章還是朝廷的三品大員,而李白不過是一個普通小老百姓。
關(guān)鍵是,兩人非親非故,連老鄉(xiāng)都不是。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
這是孟棨在《本事詩》中對李白與賀知章初相識的記載。
同為唐朝人的孟棨,生活在李白去世之后的100年左右,距離李白、賀知章時代非常近了。他對李白和賀知章相識的記載,很有參考價值。
只不過在這段記述里,第一句所說肯定是不準(zhǔn)確的,這次長安之行不是李白“初自蜀至京師”,與賀知章相識之際,李白早已經(jīng)離開四川家鄉(xiāng)17、8年之久了。
后邊的記述,可信度很高。
一見面,賀知章整個被李白的風(fēng)姿和文采震驚,以至于除了請李白喝酒之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表達(dá)一見如故的方式了。這一喝竟是“與傾盡醉,期不間日”,意思是兩個人都喝醉了,且連續(xù)喝了好幾天。
因為賀知章對李白的這種認(rèn)同與贊賞,才讓李白終于在京師聲名大振。
這個道理在盛唐時期如此,在眼下的現(xiàn)實里依然如此。不用說李白這樣的絕世高手,即便一個畫圈都畫不圓的貨色,如果有美協(xié)主席為他背書,即便一個造句都造不利索的貨色,如果有作協(xié)主席為他背書,那這路貨色也會被眾多喜歡聞熱屁捧臭腳的“美術(shù)家”“作家”們“納為同道”。
同樣是背書,只不過賀知章與李白之間是清清白白真真純純的以義相交,并無任何名利上的瓜葛。賀知章對李白這種真心實意的贊美和推介,與現(xiàn)實中那種齷齪不堪的互相吹捧結(jié)黨營私黨同伐異有著天淵之別。
二人初相見,賀知章已經(jīng)是84歲高齡。在那個時代,這個年歲還保持耳聰目明精神矍鑠,這本身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神仙眼里不揉沙子,李白的性情品位,賀知章自然一眼洞見,同聲相和,所以他們才會一見彼此傾心。年齡和地位都無法阻止這種緣分的到來,他們的相遇并不遜于李白與杜甫的相遇,甚至對李白而言,與賀知章相遇相識,遠(yuǎn)比他跟杜甫的相遇更有意義。
這種意義就像空氣、水和血液,融入進(jìn)李白的生命之中,且對李白的未來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
在賀知章退休三年之后,李白去賀知章的故鄉(xiāng)拜訪這位既是恩人又是忘年之交的老者,卻得知賀知章早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故去。
一個人喝著悶酒,回想起與賀知章初相識之后的點點滴滴,李白“悵然有懷”,寫下《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并序)》,其中一首是這樣的:
四明有狂客,風(fēng)流賀季真。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
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此時,李白已經(jīng)47歲。他早已見慣了人間的冷暖,也早已看穿了人間的悲歡。恩人已去,空留記憶。
一杯酒一杯酒喝下去,李白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樣一位書法、文學(xué)都登峰造極,這樣一位位高權(quán)重常人難以企及的老人,他畢竟還是離去了。他的知遇之恩,他的雪中送炭,他的無私襄助,都深深的印在記憶之中,看著空落的酒杯,想著5年前老人金龜換酒的豪爽義氣,這世事又豈能是“無常”兩個字就能完美詮釋!
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
再好的酒,再深厚的友情,都禁不起時間的消磨,終有一天,舉杯共飲一醉方休的人,也都會化作松下一抔黃土,這就是人生。沒有誰能改寫屬于每一個人的最后的命運。
李白寫這兩句詩的時候,他一定想到了自己最后那一天,也不過是同樣的結(jié)局。
想到這里,想到這不可逆轉(zhuǎn)的結(jié)局,李白越發(fā)懷念當(dāng)初與老人“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的情景。那樣的時光,那么稀少,那么珍貴,如今,只剩下回憶,只能在回憶的角落里細(xì)細(xì)品味著老人的音容笑貌舉杯痛飲的姿勢。
李白寫這兩句詩的時候,他一定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另外一首詩。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
前后更嘆息,浮榮何足珍?
這首詩,就像冥冥之中的預(yù)言,那么神奇的呼應(yīng)了此刻李白內(nèi)心的情緒。寫這首詩的時候,李白并不知道賀知章已經(jīng)離開這個人世了。
時間,除了制造回憶,也制造傷感和遺憾。天人永隔之間,是無邊無際的時間的塵埃。
松下塵,也不過是萬古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這一粒塵土,因為友情和懷念,散射出珍珠一般的光環(huán)。
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金龜換酒處,正是你老人家給我?guī)淼谝豢|陽光的地方。金龜換酒處,正是我們一見如故徹夜暢談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在你老人家最后離開的地方,一人獨飲,喝下去的酒都帶著沉重和悲傷。
只有有過同樣經(jīng)歷和感觸的人,才會更加真切一點體會李白這兩句詩的分量。
他用最簡單的漢字,用最簡單的句式,用最簡單的敘述,把對一位老人沉甸甸的懷念之情都掩藏起來,眼角成為他所有心事里唯一的破綻,默默無聲的淚水從破綻里灑落。
這種沉痛和悲傷,是大悲無慟,卻無論如何止不住眼角的淚水。
人到中年,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值得用一場獨自痛飲的酒局,用一場止也止不住的無聲淚水,來懷念,來懷想,這一生都是富有的吧?
不論李白這一生如何坎坷不如意,能遇到賀知章,也是他最大的幸運之一。
遺憾的是,太多太多人,終其一生,也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