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純屬偶然，2006年5月，我到廣東東莞市出差，回來時車站買票的人特多，我在兩條長長的隊伍里穿梭時猛然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再一看，是三名年輕人，其中有一個女的，急忙上去搭訕，果然是老鄉(xiāng)。他們是來護送一個“法輪功”癡迷者回家鄉(xiāng)的。于是我就順便搭買了一張票，鋪位是相鄰的。
第二天，有些興奮的我早早就上了車，找到了鋪位，卻久等都不見那幾個老鄉(xiāng)來，遂跑到月臺等。正左右張望間，見他們護送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走過來，那女人不時和他們拉扯著，嘴里還叫嚷著，似乎不愿上車。我迎了上去，剛要說話，卻呆住了。那個女的，竟然是我的高中老師邱玉秀。盡管她的容顏變化如此之大，看起來如此蒼老，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她萎頓邋遢，臉上的褶子擠成一堆，眼皮耷拉，眼神空洞卻又閃爍不定，頭發(fā)枯黃蓬亂，衣服已經看不出原有的顏色，周身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她的手胡亂地舞動，試圖擺脫抓住她的手，她的嘴不停地叫嚷，聲音快速而尖利，這是一個疲憊不堪卻又歇斯底里的女人，而這個跟從前判若兩人的女人，卻曾是我的老師。
她曾經是一個多么鮮亮的女人，高高挽起的發(fā)髻，精心描畫的細眉，仰起的修長的脖頸，得體講究的穿著，無不展示著她的美麗和優(yōu)雅。過去，她以這樣的形象走進教室走上講臺，成為孩子們心中美的向往，得到了大家由衷的喜愛和尊敬?？涩F(xiàn)在，我心中的完美，卻驟然以這種方式訇然倒塌在我的面前，讓我茫然而不知所措，一時間呆愣著說不出話來。而她顯然也認出了我，一絲不自然之后以格外夸張的聲音，“喲，這是我的學生呢，你們看，我真是桃李滿天下啊?！蔽亦叵胍f幾句，卻發(fā)現(xiàn)根本說不出什么，就這么尷尬地跟著登上了列車。
上了車，她仍自顧自地說著她的“法輪大法”，不再搭理我們?？粗垢煽莺诘淖齑揭婚_一合，嘴角堆著白沫，我的心里說不出的難過，拿出一瓶水，遞到她面前，她的眼神許久才聚焦到我的臉上，看著遞過來的水，終于閉上了嘴，坐了下來，神情茫然。一位老鄉(xiāng)告訴我，這次她出來已經四個多月了，游蕩了好幾個城市，而這幾個月里她家里對她的行蹤一無所知。
她對老鄉(xiāng)對我說這些有些生氣，反駁說：“家里人不準我練，只好出來了，在家里我修煉不自由，魔太多?！?
我問：“你跑出來，師公的生活怎么辦？你兩個兒子呢？我記得你的小兒子身體不太好?！?
她頓了頓，“修煉之人要‘去執(zhí)著’，我要練功，我顧不上他們。他們也成家了，不需要我了?！?
我說：“老師，你錯了。孩子在任何時候都是需要母親的，一個家庭，最重要的一個人是誰？是母親。缺了母愛，就不會完美，任何時候都不行，你這樣做，他們一定很難過，又如何能感受家庭的溫馨和幸福呢？”
我接著說：“你知道，我從小就沒了父親，可我有母親的關愛，彌補了我心靈的這塊空白，只要一想到母親就覺得溫暖和踏實。而你，作為母親，卻自己放棄了他們，放棄了你的家。如果練一種功，篤信一種信仰，要這樣棄家庭于不顧，拋卻本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那未免代價太大了，也違背了起碼的人倫常理?！?
我的話顯然讓她有些意外，她瞪著我，亢奮的神態(tài)已經不見。她不再說話，只把身子蜷縮起來，頭幾乎挨著膝頭，一動不動?？粗窕泻龅乃?，我有些無奈，怏怏地回到自己鋪位上。
此后近兩個小時，她一直保持著這種姿勢，安靜得可怕，一反先前的喋喋不休?？墒?，當車廂內慢慢由嘈雜變得安靜，整個車廂進入睡眠狀態(tài)以后，她卻明顯躁動不安起來，雙腳盤起又放下又盤起，嘴里開始喃喃自語，念念有詞，老鄉(xiāng)讓她安靜些，躺下睡覺，她有些不耐煩，叫嚷道：“我要練功，我不舒服，我喘不過氣來?！彼穆曇麸@得很突兀，在這安靜的空間里引起一陣騷動，老鄉(xiāng)有些氣急，好言相勸，讓她不要影響大家休息，沒想，她突然大發(fā)雷霆：“我不管，我要練功！”既而大聲哼唱起來（老鄉(xiāng)告訴我，她哼唱的是法輪大法的歌），當抱怨聲、抗議聲紛紛傳來時，我終于忍無可忍，嗓門也大了：“老師，你那時經常教導我們，凡事要為別人著想，不能只顧自己，凡事要遵循常情，不能有悖倫理，現(xiàn)在這些最起碼的道理難道你都忘了？難道練了‘法輪功’，這些都不需要了？你看你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因為你，一車廂的人不能睡覺休息；因為你，你的家人會時時憂慮擔心，不能過正常幸福的家庭生活，這就是你那所謂的一心向善的‘法輪功’所教導的嗎？這么自私的功值得你這樣嗎？！”
也許我的憤怒和質問震懾了她，她閉上了嘴巴，忘記了哼哼，怔怔地望著我這個昔日的學生，半天才夢游似的頹然軟下身子，倒在床上，再無聲息。
三位老鄉(xiāng)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吁了口氣，讓我早點休息。而我，躺在床上，難過，失望，憤怒、憎恨、心痛，種種情緒一涌而上，一夜無眠。
天亮了，我和這位曾是我的偶像而現(xiàn)在卻是一名“法輪功”癡迷者的她，再也無話，直到下車各自離去。
一次與“法輪功”的“親密”接觸，使我深感震憾。此后的許多時日，我始終郁郁不能開懷，那個身影，那個眼神時常會在眼前浮現(xiàn)，驅之不去。我想過去探聽她的消息，了解她后來的情況，卻因種種不能言喻的情緒而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