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叫劉春華,建德市大同鎮(zhèn)江頭村人,是個淳樸的農(nóng)家婦女,待人和善,持家有道。爸爸媽媽常年在廣東打工,我和弟弟是兩個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孩子,雖然父母不在身邊,我們沒有感受孤單。外婆細心的照顧著我們的生活,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各種點心吃,放學(xué)回家灶臺里一定有兩根還冒著熱氣的玉米或者兩個熱乎乎的土雞蛋,過年時候我們姐弟兩人都有一身新衣服,外婆還帶著我們?nèi)ペs鎮(zhèn)上的“交流”(指當?shù)剞r(nóng)村的冬季物資集會)為我買漂亮的頭繩,為弟弟買暖和的棉鞋,村子里的小路上總是灑滿著我們祖孫四人幸福的笑聲。
快樂的時光好像總是飛快就過去了。1996年的冬天,村里出現(xiàn)了一陣“大法”熱,隔壁的王嬸來家里勸說外婆加入“法輪大法”,她對外婆說:“人這輩子的病痛和不幸,都是“業(yè)力”造成的?!皹I(yè)力”是前世欠下的債,修煉法輪大法能消除“業(yè)力”祛病健身,還能教人做好人,一旦修煉上了更高的層次,就會圓滿到天國享福,你的兒子女兒,加上外孫外孫女都會跟著受益”。王嬸還送了一本《轉(zhuǎn)法輪》給外婆,天天來為外婆讀書,教她一些奇怪的動作。外婆年輕時候又要干農(nóng)活,又要拉扯兩個孩子,傷了身體,年紀大了身體傷痛不斷。聽說這種“大法”能祛除病痛,還能讓全家受益,她便加入了村里的“學(xué)法”隊伍。
外婆剛開始“修煉”的時候,困擾她多年的腰疼癥狀似乎緩解了許多。嘗到“修煉”的益處,外婆越來越熱衷于練習法輪功,她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掛上了四幅“師父”的畫像,又買來許多法輪功的書和磁帶,時常在家里比劃動作,口中念念有詞。漸漸地,外婆成了家里最勤奮的一個人,早上五點鐘就起床出門“練功”,白天就在家看書聽磁帶。后來,外婆主動邀請村里的“功友”來家里共同“修煉”,他們圍成一個圓圈打坐,時不時比出一些奇怪的手勢。她跟“功友”們聯(lián)系的越來越頻繁,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的心思不再在我和弟弟身上,為了修煉她常常忘記回家燒飯,更別提吃上熱乎乎的玉米和雞蛋了。一次我和弟弟放學(xué)回來又沒有飯吃,在鎮(zhèn)上廠里打工的外公忍無可忍,出去把外婆找了回來,大聲問她:“這兩個孩子你還管不管了?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你以后是打算跟你師父一起過日子是吧?”外婆聽了十分生氣,她瞪圓了眼睛,大聲說:“師父在每一個大法弟子的心里和腦子里,個人要擺放個人的位置,以后我們在練功的時候你不要來干擾我。”說完她氣呼呼地又出門“練功”了。那是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外公和外婆爭吵,那次爭吵也為我們祖孫四人平靜歡樂的日子劃上了句號。
在外公外婆斷斷續(xù)續(xù)的吵鬧聲里,時間到了1999年。這年7月,國家取締了法輪功。外婆和她的“功友”想不通,她們經(jīng)常聚在在家里秘密討論著什么東西。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挽救“大法”和支持“師父”上,以至于沒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開始讀初中了,弟弟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她沒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很久沒跟我們在一起笑一起玩了。然而,我們還來不及生她的氣,她做出了一件令全村人都吃驚的事——這年冬天她和一群“功友”跑到北京去“弘法”。后來,外婆被人從北京帶了回來,外公帶我和弟弟去看守所看她,我們看到一向性情溫和的外婆暴跳如雷,大聲喊叫著“一定要給‘大法’平反,一定要給師父平反”。弟弟嚇壞了,這不是那個一手帶大他的溫柔慈祥的奶奶了。從看守所回家后的外婆還是整天為“大法”奔走呼喊,但晚上回家經(jīng)常說自己胃疼,外公叫她去醫(yī)院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外婆很生氣,她說:“你們根本不懂,這是師父在為我消業(yè),‘業(yè)力’都祛了,我的修煉就能再上一個層次”,每當胃疼的時候,她就“打坐練功”,讓“師父”幫她“消業(yè)”。外公和我都已經(jīng)厭倦了吵吵鬧鬧的日子,便也不再跟外婆說什么,但是,就是這樣的逃避和疏忽鑄成了大錯,為以后失去外婆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2001年的正月,外公的弟弟,我的小外公患病去世。在一片哭天搶地聲里,外婆對來送葬的親戚們說:“根福(指小外公)活著的時候我就叫他修煉法輪‘大法’,師父會為他消業(yè),會為他凈化身體,他不聽我的,不相信大法,所以死前那么難受,死后也不能上天國享?!?。親戚們對外婆這番話議論紛紛,小外公一家更是從此不跟我們來往。2001年一整年,外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胃疼,臨近過年有一天,她被幾個人攙進了家門,她的“功友”說她在練功時候昏過去了。外公急忙把她往醫(yī)院里送,外婆怎么都不肯去醫(yī)院,她懇求外公不要送她去醫(yī)院,她感覺身體里的“業(yè)力”一天比一天少,感覺每一次胃疼過后“功力”都在蹭蹭往上長,如果這時候去了醫(yī)院,就把她之前“消業(yè)”增長的功力都壓回去了,就前功盡棄了。外公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她,但從那以后,外公的眉頭鎖的更緊了,他經(jīng)常一個人蹲在門口抽煙,我深切地感受到,外公老了,外婆變了,我們的家散了。
2002年的春天來的很遲,冷空氣盤踞著不肯退去,一個寒冷的春夜里,外婆大量便血,出現(xiàn)了休克。外公趕緊打120把外婆送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如同晴天霹靂,外婆患了肝癌而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這時外公才回過神來,外婆老說胃疼,其實她不是胃疼,是肝疼。外公癱倒在醫(yī)院的走廊上,他流著眼淚對我說:“這法輪功得了病不讓人看病讓人忍著,這是什么害人的東西啊,我真應(yīng)該在一開始就堅決反對她練法輪功啊?!鞭D(zhuǎn)眼入了秋,一天早上,外公來學(xué)校里找我,他紅著眼睛對我說:“你外婆沒了?!币凰查g我覺得大腦一片空白,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死亡,感受身邊人永遠的離去,這個人還是一手把我?guī)Т蟮耐馄拧?/p>
一年又一年的秋風吹熟了一季又一季的稻田,吹黃了家鄉(xiāng)一片又一片的樹葉,卻吹不散我們對外婆濃濃的思念。外婆,我和弟弟迎著秋風長大了,如果你能看到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