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神的貓仔,00后,四川人,大學(xué)生,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
01
我第一次聽到“基督”這個詞,不是在電視上,也不是在教堂里,而是從我一輩子沒有走出大山、沒有文化的奶奶口中……
當(dāng)然,她口中的“基督”并不是如今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基督教”,而是一個打著基督教幌子的邪教,也叫“全能神”教。
它在中國已經(jīng)存在了三十多年,傷害過許多人的家庭,是國內(nèi)最具危害力的邪教組織之一……
不過這些駭人聽聞的消息,都是若干年后的我才知道的事了。
而那個時候,它已經(jīng)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02
1999年,只有十幾戶人家居住的陳家坪,來了一個背著旅行包,戴著眼鏡的中年人。
他從哪兒來,沒有人說得清楚。
奶奶說,聽口音可能是巴中,也可能是廣元。
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也好像從沒有留意過,但他的到來,給千百年來傳統(tǒng)陳舊的陳家坪,帶來了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他說,人生來就是有罪的,來到世上就是在贖罪,人們將在死后受到審判,行善積德的人就會上天堂,造孽作惡的人就會下地獄,地獄里有恐怖的撒旦,吃人肉喝人血、沒日沒夜折磨那些下地獄的人……
他給包括我爺爺奶奶在內(nèi)的數(shù)十個老年人,營造了一個死后極樂世界的到達捷徑——信教。
改革開放之后,村里的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十多二十年來,家家戶戶基本都修了新房,不必再為溫飽發(fā)愁。
所以辛苦勞動了一輩子的老人們,終于可以好好想想怎樣安度晚年。
他們是經(jīng)歷過大災(zāi)大難的人,生生死死已經(jīng)是思考起來令人太過疲勞的問題,傳統(tǒng)宗教對他們而言,是只有在節(jié)日才被想起的傳統(tǒng)。
盡管距離村子十公里不到的地方,就有一座 恢弘的,從宋朝起就存在的寺廟。
03
村子里的老年人,兒女在大城市打工,他們在家里只能種點零碎作物,帶一下孫子孫女,就這么一天天過著平淡的日子。
這個突然闖進來的另類神明,攪亂了他們寧靜的老年世界。
中年人的游說很成功,他在村子里住了半個多月,每一天都住在一家人家里,給他們口述一個完美的身后世界。
他捧著一本厚厚的封皮大書,戴一個十字架項鏈,吃飯之前,他也會雙手合拳低頭禱告。
他如此虔誠的態(tài)度,真誠的話語,讓老人們沒有一絲疑惑,最后,絕大部分老年人都在他的主持下,決定正式加入教會,成為信徒。
據(jù)我爺爺回憶,入教的時候,做了一系列奇怪的儀式,其中一個,是洗圣水。
他們在一處竹林前的空地上挖出一個大凼,裝滿井水,中年人懷抱圣書,跪在凼前,念誦禱告,然后他起身說,這里面是“圣水”。
我爺爺他們一眾老年人,不論男的女的,都依次跳入冰冷的水中。
經(jīng)過這次洗禮,他們就是正式的“神的兒女”了。
神的兒女只信奉“全能神”和他的代言人耶穌,其余所有宗教的神祇、佛祖、老君甚至灶王爺,全都是撒旦變化來迷惑人的,一旦相信,就相當(dāng)于一腳踏入了地獄。
除此之外,山里的蛇、家中的老鼠、偷雞的黃鼠狼,也被統(tǒng)統(tǒng)稱為“撒旦”,因為他們都是魔鬼,都是邪惡的,不能與它們有接觸。
04
中年人要走了,他要回他口中的“神家”。
臨走時,他開始收錢,他說他這一輩子都是“神家”供養(yǎng)的,他要帶些錢回去好作香火,然后他又開始推售經(jīng)書。
經(jīng)書的價格并不低,一本厚厚的有好幾百頁。
我小時候覺得最厚的書就是爺爺?shù)慕?jīng)書。
經(jīng)書的錢由他收,說是到時候,可以到××鎮(zhèn)上去找神使,他是聯(lián)絡(luò)人,他負(fù)責(zé)把神家的經(jīng)書送到信徒手中。
不知道陳家坪的老人們買過多少本經(jīng)書,但是數(shù)目想必不會小。
兒女每個月會給在家的孩子和父母按時匯來生活費,孩子們還小,地里也還有產(chǎn)出,花銷也就并不大。
我奶奶當(dāng)時就拿出來了約摸一千元購買經(jīng)書,每戶信教人家都是如此。
甚至到了后來,從神使那里聽說有新出的經(jīng)書的時候,也會留下定金提前預(yù)購。
05
打我記事起,一周一次的聚會,是我少有的歡樂時光。
爺爺奶奶不會管束我,我一個人想干嘛就干嘛,小伙伴也都成了摘掉轡頭的小牛,一起瘋玩一個下午甚至是一整天。
而爺爺奶奶們,則是一起,十幾個人,圍坐在某戶人家里,一起低聲誦念,作禱告,大致過程就是,一人念讀一篇經(jīng)文,末尾再齊聲說一句“阿門”。
我也偷偷看過、聽過那些經(jīng)書的內(nèi)容,總覺得晦澀難懂、沒有意思、印象不深,但這句“阿門”,我卻是記了很多年。
我們幾個小孩也會圍坐在一起,學(xué)大人們的樣子嘴里念念有詞,再說一句“阿門”。
我們只覺得好玩,有一次被一個阿婆看到后,大人們不但沒有責(zé)怪,還說我們懂事,有前途。
我爺爺年輕時讀過一些書,所以念誦經(jīng)書,許多時候便是他在主持,或者親身頌?zāi)畲蟛糠帧?/p>
另外一些不識字的老頭老太,只能干看著密密麻麻的小字著急,后來他們在耳濡目染下,竟也認(rèn)得了許多字。
有一個七十左右的阿婆,一天書都沒讀過,后來也能獨自念完大部分經(jīng)文了。
禱告的時間過于漫長,這一天,整個陳家坪就死氣沉沉的看不到人煙。
中午,他們會在聚會的那戶人家里,煮點便飯吃。
聚會地點并不固定,這周是這家,下周是那家,依次輪轉(zhuǎn),主人似乎也很樂意舉辦這樣的聚會。
過去的陳家坪,只是中國千萬普普通通農(nóng)村中的一個,鄰里之間為雞毛蒜皮小事爭吵不休的事情很常見。
但自從大家都成了“神的兒女”之后,反而真像成了一家人,時時看起來都很和睦,就算偶爾有了爭執(zhí),一想到爭吵就是對神的不敬,也不會過于傷人。
老人們嚴(yán)格恪守神家規(guī)矩,虔誠的態(tài)度甚至超過了清明祭祖時的叩拜。
兒女們漸漸也知曉了老人們信教的事,他們在城市里也聽說過“基督”“教會”之類的字眼,但并沒有把自家父母的愛好,和電視中嚴(yán)肅可怕的邪教聯(lián)系在一起。
有些兒女不滿于父母一整天不管孫子孫女的做法,勸說父母不要信教,但收效甚微。
我父母也在春節(jié)的飯桌上提過一句,但奶奶兩句氣話出口,父母便不再提起。
后來聚會內(nèi)容還增加了一項唱神歌。
他們用DVD機放著從神家買來的碟片,里面?zhèn)鞒鲋心昴新?、女聲或男女聲混響的歌曲,一首一首的全都歌唱著那位無所不能的“全能神”。
一開始,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直到我有一天在電視上聽到一首歌曲,覺得怎么這樣熟悉,仔細(xì)一回想,這不是爺爺們聚會唱的神歌嗎?
但是歌詞不一樣,我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誰套用了誰的曲子,還是兩首歌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寫的。
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有《小小少年》的曲子,以及鄧麗君的《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的曲子,其中《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中的“送你送到小村外”到了神歌里就變成了“愛你愛到心坎里”……
06
除了聚會,還有一件大事,就是跟著所謂的“神家弟兄姊妹”自費去傳教。
我不知道村里其他的老人去傳過多少次教,但我奶奶是去過兩三次的,最長的一次去了半個月,沒有一點音信。
這些事,大都是不會告訴我父母的,因為他們會不高興。
村中其余各家也大抵如此。
據(jù)我奶奶后來回憶說,他們到了鄰縣,神家來的人說要帶他們?nèi)ァ巴趯殹?,挖出來的寶大家平分?/p>
我奶奶本就不是特別愿意出來傳教,她放心不下在家的我和只有兩歲的妹妹。
當(dāng)她聽到要去挖寶,她就覺得更沒搞頭了,于是她和一同去的我的幺婆商量著要回去了。
幺婆對這個事很積極,她不太想回去,直到他們聽到參與挖寶的人要交數(shù)百元的入伙金,挖出來的寶大家平分,挖不出來給交了入伙金的人退還入伙金再賠一份保險錢。
我奶奶出來時身上并沒有帶多少錢,她立刻就后悔了,拉著我幺婆就開始往家里走。
由于沒有錢坐車,兩個人足足走了五十多公里才到家。
我奶奶的一雙鞋都走爛了,腳底水泡磨破后滲血,把洗腳水都染得殷紅。
2008年汶川大地震,陳家坪的震感也不小,我的幺婆堅定地認(rèn)為這次天災(zāi),是神賜的憤怒,起因是,我奶奶因為要收麥子,不允許我爺爺再去參加聚會。
幺婆把巨大的天災(zāi)都?xì)w咎在我奶奶的蠻橫上。
這對曾經(jīng)的姐妹,一起嫁來這里,嫁給兩兄弟,經(jīng)歷“大躍進”,集體生產(chǎn),筑壩挖塘,拾棉花踩水車,她們都是一起的,卻因為“神”的發(fā)怒,到了老年大吵一架。
我奶奶從那時起,便開始對信教失去了興趣……
07
張桂芳是我記憶中陳家坪第一個離去的老人。
她得了胃癌,半年了都沒有告訴兒女,而是成日成夜地念誦經(jīng)文禱告,來減輕她陣陣鉆心的痛感。
當(dāng)兒女們終于攙扶著她進入縣醫(yī)院時,收到的卻是“回家慢慢靜養(yǎng)”的告知。
張桂芳老人只撐了一個月便走了。
她的靈堂設(shè)在院子里,我也跟著奶奶參加了葬禮。
張桂芳老人的哥哥從幾十公里外的鎮(zhèn)子趕過來,剛落腳就把他的妹夫陳德忠老人揪出來大罵一通,質(zhì)問他:“我妹妹跟你受了一輩子苦,死了為什么不讓她進堂屋?”
我們那里的老規(guī)矩,老人走了之后,棺材應(yīng)該放在堂屋里遮風(fēng)避雨,點上明燈香火,受子孫叩拜。
陳德忠兩口子都是信教的,教會不遵循那些老規(guī)矩,點香、燒紙都是在行撒旦的道,神的兒女自會有神的指引。
桂芳老人的哥哥很是氣憤,他決定教育一下妹夫,他讓他半夜去背柴,卻拿走了他的手電。
德忠老人上了年紀(jì),天一黑就看不清路,只好在柴房門口發(fā)愁,等了許久,桂芳老人的哥哥才摸過去,教育他,你這么一個大男人,你天黑都看不清路,桂芳她膽子小,這么黑的天,你不點燈,你讓她怎么看路?
德忠老人沒有辯駁,只有沉默。
葬禮結(jié)束后,孫子孫女都被父母接走,德忠老人一下就成了一個獨居的老人,聚會他也不來了,每天一個人做飯打掃,干些農(nóng)活。
后來他生了場病,兒女意識到了他的衰老,就把他接到了西安去一起生活。
又過了兩年,聽奶奶說,德忠老人在西安去世了,由于太遠(yuǎn)了,就在西安火化了,并沒有回來安葬。
雖然德忠老人老早就在自家的林坡上,給自己選好了地方。
08
我奶奶徹底對神失去了興趣。
她在鎮(zhèn)上照顧讀書的我和妹妹,已經(jīng)沒有接觸什么聚會了。
她又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每天做飯,織毛鞋,跳會兒廣場舞……
她已經(jīng)很久不念經(jīng)書,也沒有低頭合拳地說那句“阿門”了。
鎮(zhèn)上的廢棄舊小學(xué)決定翻修,重修變成它還不是小學(xué)的樣子——一座火神廟。
說是火神廟,實際上是一座佛寺,解放后就成了小學(xué),如今鎮(zhèn)上新修了小學(xué),原先的就廢棄了。
我就是在這個佛寺改的學(xué)校中,讀完了幼兒園。
地基的雕花石刻、幽森幽森的后園,都曾是我和小伙伴抓蟋蟀,彈彈珠的地方……
小鎮(zhèn)很小,重修火神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奶奶和街坊鄰居一直操心著工期,她和其他婦女一起捐錢,一起幫忙,宛若一個資深的信徒。
迎菩薩像來的那天,鎮(zhèn)上又出太陽又下雨,我奶奶覺得神乎其神,在我耳旁念叨了好些天。
后來寺廟落成,選在觀音菩薩生日那天,辦素宴宴請來賓,奶奶帶著我去參加。
她和很多人交談,內(nèi)容都是關(guān)于佛家的,我從不知道她竟然知曉那么多。
當(dāng)然,年少的我也并不關(guān)心,我只記得席上有一道茄子做的素魚很是好吃,是記憶中的美味。
09
后來我上初中,妹妹上小學(xué),爸媽把我們和奶奶一起接到了成都,留下爺爺一個人在家里。
這個時候傳來一個消息:幺婆生病了,食道癌。
四川人喜食酸菜,食道癌的發(fā)生率在全國都比較高。
幺婆開始也是想依靠誦念經(jīng)書來祈求神的原諒,幺爸幺媽很強硬地把她接來成都治療。
醫(yī)生說要動手術(shù),于是她被切掉了一部分胃和食道。
幺婆原來是個比較富態(tài)的老太太,手術(shù)后卻日漸消瘦干癟下去了。
她第一次來兒子定居的成都,卻是來看病的。
一個月后,創(chuàng)口剛拆線,她便要回老家,回陳家坪。
幺爸拗不過她,只能答應(yīng)讓她回去靜養(yǎng)。
幺媽拉著她去春熙路逛了一天,買了兩只金手鐲,一條金項鏈,讓她回去戴著,也囑咐她不要干重活,不要到處跑,安心靜養(yǎng)。
我猜幺媽是想說,不要去聚會的。但不知為何,她沒有說出口。
也可能,是她轉(zhuǎn)述給我們時,故意屏蔽了這個比較隱晦的話題,因為常年在成都打拼的他們,多少察覺了“全能神”和“基督教”的區(qū)別。
自己的父母搞這些東西,始終是不太好的事情。
幺婆回去了半年,終究還是復(fù)發(fā)了。
我奶奶后來常常說是幺婆自己不把自己當(dāng)人活。
我一開始覺得是她還在記恨幺婆,后來才知道,她是在為她的離去不值,恨幺婆不保重自己的身子。
她一定是為了自己信仰的“神”而奔走勞累了。
幺婆的葬禮很簡單,因為她一早就給兒女仔仔細(xì)細(xì)交代了身后事:“不請喪樂班子、不立碑、不允許每年來燒紙……”
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信仰,卻忽略了生養(yǎng)她的這片土地上,流傳著的世世代代的文化,就是她看得見摸得著的信仰。
10
陳家坪真的老了,像我這樣的孩子們都大了,離開了山村,像桂芳老人和幺婆那樣的老人都老了,回歸了土地。
陳家坪的人越來越少,當(dāng)年打工的人都在城市里安了家,村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老人了,聚會也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不再舉行了。
爺爺奶奶如今在村里養(yǎng)老,經(jīng)書卻是早已當(dāng)了點火的引子,或是用來裝上了南瓜絲瓜的種子……
家里的灶頭上,灶王爺又重新笑呵呵地坐端了位置,每個農(nóng)歷的十五,一盞油燈又顫顫巍巍的在墻角燃起。
回鄉(xiāng)新修房子的人家,不論是掙了大錢的,還是打了一輩子工僅夠糊口的,也都不忘在堂屋的墻上,留出一個神龕的位置……
村里再沒人談?wù)撛?jīng)的神,只是偶爾說起當(dāng)年,依稀還有人記得老人們?yōu)榱诵沤痰寞偪裥袨?,不過那也早已是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從未告訴我爺爺奶奶,他們當(dāng)年癡迷的“全能神”,其實是個斂財騙人的邪教。
注: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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